蜿蜒绵长的溪流,从一道石板桥下溜出来,欢快地奔向我眼皮子底下的池塘。一栋红砖房屋,伫立在水上。我站在房屋门廊上,丢了个小石子进去,塘中漾起微微波纹,水儿晃动,轻抚着房子底部的石板墩儿。
这是我的童年所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而池塘,一直以一种亲切而神秘的存在流动在我的心上。
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我身边。我们沿着池塘边往对面走,拐个弯,上了一条大道,再拐个弯,路口突然收紧,一条狭长小路。田埂之沿,沟壑之侧开出了一片片紫云英和不知名的黄色小花。路尽头,再拐上大道,我俩撒开脚丫子欢奔,一直奔到一个池塘前,这便到她家了。
我一直想在梦里好好看清楚这个小女孩,可惜总拼凑不起她的样貌。
她像是凭空多出来的。我们两家隔着纵横交错的田地,俩小儿经常不知疲倦绕来绕去互相串门儿,亲亲密密。可我却完全不记得。
从我记事起,我只记得身边的三个小伙伴。我们几个在坪上跳舞,在草坡上翻筋斗。长大后,尽管我们天各一方,走着不同的人生轨迹,但我对那时的欢快无邪恋恋难忘。我一直以为,那便是我童年的全部了。
过了好些年,我哥姐与我闲聊,我才知道那个小女孩,她的气息,曾充满过我的童年。
当他们在搜捡记忆时,我也记起了一个画面:姐姐要去刮猪草,带着我上山,好些人在那里,他们用篓筐叠成罗汉一般,高到足以拦住我整个人,叫我躲在篓筐背后。我懵懵懂懂,大概知道他们怕我被某个鬼魂勾走。我记得,蹲在后面,我忍不住偷偷探头,那个角度能看到一片树林,那是我熟悉的地儿。可因为这不同往日的紧张肃然,那林子多了影影绰绰的神秘。后来我才知道树林那一头,是坟山。那个小女孩,被埋葬在某一处尚未长草的新坟上。这被打捞起来的唯一的记忆残片,让我确定她在我的生命里真实走过。
哥姐告诉我,她叫赞赞,与我同岁。
从那以后,我常在心里默念她的名字。
三十多年前的春天。正是三四岁间。我俩同在她家门前池塘边戏水,她不小心从台阶处滑进池塘,再出来时已没了气息。我呢,当时有没有掉进水里,大人们都记不真切了,自己更是不记得。我只知道长久以来,我既爱水,又怕水。
赞赞走后,大人们害怕我在外面乱跑有个什么闪失,水边,山上,都不让我去玩。但白天他们要出去,就想到个把我反锁在家里的法子。我压根不知道谁生谁死,又与我何干。
有一天早上,村里一位婶娘听见我在拍窗户,叫嚷不停。她过来问我:“四四,你做么咯咧?”我回:“我要出去玩,赞赞在喊我!”那婶娘估计稳了一把嗓子:“赞赞在哪里喊 ?”我说:“就在窗户那里啊!我听见她喊我了!”
这下子婶娘可吓得不轻,回头我家里人全知道了。所以,铁定不能让我一人在家了。于是姐姐去哪都带着我,就有了山上篓筐叠罗汉的一幕。
还有一则发生在家门口的奇异事件。初夏,我躺在凉椅上乘凉。忽地我的身子往水塘那边斜,眼见着就要掉去水里。我哥姐费了吃奶的劲才把我给拉了上来。
哥姐跟我讲述这些事时,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我打小就这样,一听恐怖故事,既害怕,又想听,鸡皮疙瘩从不会因为我的强作镇定而消失。但听赞赞的又不太一样,鸡皮疙瘩很快就没了。惊异盖过了恐惧。
那婶娘有没有编排,我往水塘边倒是因为椅子翻了还是别的巧合,这一切无从考证。
哥姐没大我多少,细节的记忆未必准确。但那一阵子家里的气息是没法混淆的。那好比白色恐怖。这是我哥的原话。
村中我与她最为亲密,大人们说她变成了水鬼,趁哪时没留意,就会把我给带走。
最后,母亲"信了个迷信",为我讨了一张符,贴我身上,求着化解此难,也求了一个心安。随着传说中的七七四十九天魂魄归息过后,这事逐渐消停了。
山村的人们对逝去的灵魂又敬又怕。传说,人生前死后皆有灵。又传说,如果与你亲近的人过世,它的魂会来寻你。哪村谁突然没了,那事后就有人恍然大悟,告之大家前几天才在田地见过他的魂;或者谁家姑娘莫名其妙吃了农药,是在生时有相同遭遇的鬼魂寻了她。
长到六岁,我随父母一起到了县城,带着被我遗忘的记忆,离开了流传着魂魄之说的小山村。
多年后,当记忆被拼捡,再忆小山村时,我总会想到赞赞,这已成了一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