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匪石,其后也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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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常常一袭白衫,游曳于纷红骇绿之间,汀

每每从噩梦中惊厥,铁骑喧嚣,马嘶狰狞,如雪衣衫,刺目殷红,还有阿苛淹没于乱军之中的哀鸣:“阿蛮!”

“阿苛!”我猛地睁开双眼。

耳畔传来你的柔声慰藉:“子高,不要怕,朕在这里。”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七年之前,战场逃生,我被一韩姓鞋匠所救,颠沛流离于市井,那日巡街,你于百人簇拥之中向我伸出手来,一抹微笑如同万丈光芒:“可愿与吾同归?”

生无所安,心无所念,原以为从此只配寒冬相伴,然而有你,春日迟迟,终归会来。

朝霞破暝,渗入窗棂,眼中全是同榻之人故作轻浮的幼稚模样。

“爱卿夜不安眠,可会怪朕昨晚太过勤勉?”

我侧过身,缓缓将长发束起,目光中忧思尽量避开你的凝眸:“陛下惯会取笑……”

你突然发力,一把将我拉回怀里,声音格外轻绵:“子高莫要恼了,朕只有见你,才笑得出来。”

我心中一阵悸动:“陛下何必待臣这般好。”

你搂得愈发紧实:“子高是上天赐予朕的瑰宝,有幸得之,必不负之。”

——————

“韩将军,今日怎得空来本宫这里?”

我将头埋得更低:“微臣奉圣上手谕,特意为娘娘送来芙蓉赏玩。”

在此之前,我从未与皇后有过交集,你也从未主动谈及这位发妻,三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

“素闻将军盛名,今日一见,确非池中俗物。”

所谓将军,盛名却非军功赫赫,全因一张“娇若妇人”的面容,为臣子失德,于社稷无功,这句夸赞,竟是一针见血。

“微臣……惶恐。”

堂上之人不动声色道:“汉文帝恩泽邓通,富甲天下难逃饿死街头;汉哀帝长宠董贤,位极人臣终于自缢而亡。分桃断袖,佞臣娈宦,走到最后,结局都不难料,如今将军平步青云,如若惶恐,也是应该。”

我双膝跪地,叩行大礼:“娘娘教诲,微臣谨记。”

————————

“子高今日去了皇后宫中?”

“臣……臣去请安。”

你见我双颊绯红,朗声笑个不停:“好端端的跑去请安也就罢了,送礼还要顶着别人的名号,朕竟不知,爱卿还有这般伶俐?”

既已被你知晓,我便不再隐瞒:“今日皇后生辰,臣只是想替陛下略微尽些心意。”

皇后素爱芙蓉,这在宫中早已不是秘密,只因我亦心悦此花,从此世间好颜色,仅我一人独享之。

赏心不可得,悦目亦不可得,于独居深宫的皇后而言,此番滋味实在太过残忍。如今以你之名送去心爱之物,她是妻子,自然欢喜。

“子高,今日也是你的生辰,有何心愿,朕全依你。”

我低眉揖首:“臣恳请陛下今夜留宿皇后宫中。”

“不允!”

“陛下!”

你忿然作色:“以往于太后耳边搬弄是非,朕一忍再忍,如今竟在你面前胡言乱语,朕未追究,已算顾及多年情分,此事无需再议。”

宫闱秘谈,直达圣听,我不知究竟何人泄露了消息,更不知这殿堂内外,你究竟还有多少耳目。

“陛下,娘娘所言并无错处,臣之罪,万死难赎。”

我仓皇跪地,却被一双手腾空抱起。

“你若万死难赎,朕愿折万世福寿相抵!”

鸳被不孤,春宵帐暖,你眼中的怜惜让我心痛如割:

“子高,不要怕,朕在这里。”

————————

又一载,留异作乱,军情危急,我主动请缨,披甲上阵。

“刀剑无眼!异能容你胡闹!”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臣既为大陈将军,怎能束手在侧,如此无为,有损圣德,臣决意如此,望陛下成全!”

你大概是真的动怒了:“韩子高,你……”

我手持宝剑,跪地不起:“臣未及弱冠便由陛下亲授,文韬武略,已有所成,臣卑贱之躯,甘为陛下赴汤蹈火!”

我分毫不让,你沉默半晌,怒气终于换为妥协。

“你要应朕,安然归来。”

此战历经数月,讨伐乱党,大获全胜,我连夜赶回建康,未及换下戎装,直奔宫中报捷。

你伸出手来,轻抚我一马当先冲入敌阵时被利刃削断的发髻,似乎又要动怒,忍了许久,终于没有发作。

“子高,你这满身伤痕,让朕如何是好。”

“臣不负陛下所望,已将贼首带回京中。”

“不负所望?你可知什么才是朕之所望!”

“臣……已无虞,只求陛下,保重龙体。”

我第一次见你垂泪不止,竟是如此伤心。

————————

深夜蝉鸣,我久久无法入眠。

不知何时,你醒来,眸中星辰璀璨:“子高可有心事?”

我披衣坐起,凝望远方:“臣曾挥戈阵前,不免心生感慨,昔日侯景作乱,哀鸿遍野。战乱之所以为祸患,只因无论胜负如何,天下百姓终不免家破人亡,臣的母亲已命丧剑戟之中,可怜幼弟至今生死未卜……”

大概怕我太过伤神,你故意避重就轻:“子高如此美貌,为何会被起名为‘蛮子’?”

“臣也曾问过母亲,她说是因为父亲。臣再细问,她便不愿多言。”

你又笑了:“子高这般人才,想必令尊绝非粗鄙之辈。兄弟两人,一蛮一苛,真是怪哉。”

我从未记得父亲,也未曾听母亲讲起。

“蛮”,凶狠者也,“苛”,暴戾者也,我的父亲,当真如此么?

窗外秋风凛然,我躺回你怀中,泠泠瑟瑟:

“陛下,如果阿苛不在人世,臣大概就是书中所言的‘茕茕孑立’吧。”

夜色幽冥,你与我十指相扣:

“子高,不要怕,朕在这里。”

————————

原以为屡建战功,从此伴君左右便可堵住悠悠之口。奈何,事与愿违。

又三载,平定晋安之乱,再一年,我镇守领军府,加官进爵,兵权在握。

多年勤政,积劳成疾,你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子年幼,资质平庸,一向不得圣心,我深受盛宠,朝夕侍疾,难免惹人非议。

这一日,将入寝殿,我被安庆王陈顼拦下。

“本王听皇兄讲起,韩将军这些年征战沙场,可谓劳苦功高。”

“为君分忧,职责所在,微臣不敢居功。”

“将军的职责,换做旁人只怕做不来。皇兄如今龙体欠安,想必也是将军太过尽职尽责的缘故。”

你是明君圣主,一身顽疾全为社稷所累,怎能被人污以秽言。

我面露愠色,紧攥双拳,顾念你此时不易伤神动怒,只得暂且作罢:“王爷如无其他吩咐,臣就此告退。”

陈顼一改嘴脸,俨然戏谑之态:“将军稍安,本王今日进宫,专门为你而来。”

“此话怎讲?”

“数月之前,本王受陛下嘱托,于邺城会北齐太子,有幸得见名扬天下的北齐战神。”

“王爷所言,可是两年前率五百精骑直杀洛阳城下,终取邙山大捷的兰陵王高长恭?”

如此少年英雄,我亦心生敬佩,只可惜无缘相识。

“正是,相传兰陵王骁勇善战,然容貌阴柔秀丽,所以领兵作战常以假面示敌,那日见其真容,本王吃惊不小。”

我不解:“莫不是相貌与传闻偏差太过?”

他笑道:“非也,高长恭的确名不虚传,本王吃惊,是因为此人音容样貌竟然与宫中某位客卿毫无二致。”

虽然心中猜到七八分,我却全然不敢相信:“王爷究竟何意?”

陈顼对着我凝视许久,忽然伏于耳畔轻言:“本王曾听皇兄讲起,将军有一失散多年的胞弟,唤为阿苛?”

我只觉得全身寒颤:“是……又如何?”

“真是凑巧,那夜高长恭与本王把酒言欢,外袍不小心被随从弄脏,更换之际,本王亲眼所见,他的袖口竟然绣一‘苛’字。”

我脚下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

袖口留名,这是母亲为我和弟弟缝制衣裳的旧习。

陈顼见我如此反应,不慌不忙继续道:“北齐宫中传言,昔日高长恭被高湛救下,不过十三岁,因容貌清俊,遂被带回宫中管教,时隔多年,却被人发现身怀文襄皇帝高澄的随身信物,又听闻高澄生前确与民女有私,此女生下两子后执意离开,从此不知去向。”

我一言不发,紧紧捂住胸口。那里有半枚玉佩,是母亲千叮万嘱不可离身的家传之宝。

阿苛和我,竟是北齐的皇子么?

如果为真,母亲究竟为何离开?

右手蓦地按住腰间,剑鞘的冰冷令我脊背发寒。

是了,是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父亲身为东魏丞相,起兵夺权,背弃旧主,以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远离夫君,远离故乡,远离旧时的一切。母亲为我和弟弟取名的心境,究竟有多无奈,如今的我,不难明白。

可惜逃离得再远,终究还是躲不过。

——————————

龙榻之上,我静默不语,脑中仍盘旋着陈顼的那番警句:“皇兄派本王结交北齐的意图,将军心知肚明。当下北周掣肘,北齐无暇其他,但天下归一实乃大势所趋,陈齐之间,必有交战,到那时,你该如何取舍?”

“子高为何这般少言寡语?”

你已羸弱不堪,往日总是嬉闹着揽我入怀,如今却要倚赖我的肩膀方可成眠。

我将被角掩紧,强作平静:“陛下今日可好些了?”

你的脸色忽然一亮:“朕好不好,全在子高,爱卿若不肯展颜,朕只得拼尽全力,趁一口气尚在,‘烽火戏诸侯’,未尝不可。”

我不禁莞尔:“陛下不是周幽王,臣也并非褒姒。祸国殃民的蠢事,陛下不会糊涂,臣也不会让陛下糊涂。”

你思忖片刻,转而问道:“今日陈顼入宫,子高可曾见到?”

如若据实相告,你会怎样?将我送回北齐,这大概是最为明智的选择。

“臣,并未见到。”

生离死别,时日无多,至少此时此刻,我还能守在你身边。

———————

然而你终归要走,我却完全守不住。

“子高,朕不在,你会不会怕?”

我跪在榻前,想冲你笑,双唇微启,却吐出一地鲜血。

你走之后,伯宗登基,陈顼辅政,我带领麾下兵众移屯新安寺。

恰逢花开正当时,我的白衣之上,常被缀入点点嫣红。三分醉意,七分相思,身卧花丛之中,却嗅不到一丝芬芳。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你既不在,我已无惧。

伯宗是你的儿子,大陈是你的天下。为君王,为百姓,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这原是我毕生所念,只可惜,你不信。

——————

当陈顼于朝堂之上愤然怒斥我为叛军贼首之时,我甚至觉得可笑。

担忧他人拥兵自重,故以平叛为名,替自己篡位夺权清除障碍。他妄想取而代之,我怎会坐以待毙。

“王爷说我意图谋反,可有依据?”

“昨夜太后宫中特设芙蓉宴,好一句‘欣随玉露点,不逐秋风催’,此乃前朝梁帝萧纲所作,你竟脱口而出。可见忤逆之心已久。”

我还未及开口,麾下众士早已纷纷高喊:“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啊,欲加之罪的说辞,向来都这般牵强。

引发众愤如此,陈顼毫不慌张。

他早就知道,即便不废一兵一卒,只要有你,足以让我束手就擒。

“先帝遗诏,韩子高接旨。”

我在他面前跪下,却只听到这一句:

“将军,先帝生前交代,此诏密不外宣,不如留着慢慢看吧。”

陈顼离开之前,特意遣散众臣,屏退左右,大殿之上,仅我一人。

我终于见到了你的笔迹。阅之,字字生寒:

“子高,昔日卿与安庆王在殿外所言,朕已知晓。大陈北齐,终有交战,高长恭为北齐肱骨,卿亦为大陈脊梁。兄弟至亲,血浓于水,朕与安庆王如此,卿与兰陵王亦如此。朕不想步苻坚之后尘,却不知卿是否为慕容。此诏特赐安庆王,若卿一日得之,陈顼所言,必为朕之所想,请卿遵之无违。”

是啊,兄弟至亲,血浓于水。

你为了这个虚情假意心怀鬼胎的胞弟弃我之情义于不顾。我却为了你,弃了阿苛,弃了北齐,甘愿放弃毕生所有。

你曾说,我为天赐瑰宝,有幸得之,必不负之。

从此子高暗暗发誓,君若不负,卿愿付之一生。

描眉涂脂,为你起舞,横刀立马,为你奋战。 一片痴心,为你错付。

然而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我是臣,君是你。

匆匆十三载,芙蓉开又败,你在与不在,子高终无归处。

这宝剑是你昔时所赐,如今物归原主,我无怨,唯有悔。

———————

后记:

公元567年,韩子高被诬谋反,赐死于陈宫。

公元568年,陈顼废陈伯宗为临海王,自立为帝,是为陈宣帝。

公元573年,兰陵王高长恭被齐后主高纬赐鸩酒,中毒身亡,陈镇前将军吴明彻率军于淮南,先后攻克北齐数十城。

公元577年,北齐为北周攻灭。

公元582年,陈顼病死,陈叔宝即位,是为陈后主。

公元588年,南朝陈为隋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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