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李煜《虞美人》的两次讨论
一、干国祥老师发布《<虞美人>别解》之前的讨论。
今年暑假,干国祥老师带着南明系统的老师们共读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学时,运城国际学校初二年级的晨诵课开启了人间词话课程。因为前有(一个读者已经具备的理解模式)已经发生了变化,当重读李煜《虞美人》一词时,便有了新的发现,于是在深度语文群提出了以下问题:
张建文:李煜《虞美人》一词中,存在一个典型结构,即永恒与短暂的对抗结构。春花秋月是永恒的,往事是短暂的;东风是永恒的,故国是短暂的;雕栏玉砌是虽不是永恒的,但比朱颜要长久一些。也就是说,自然美景是永恒的,而人造美景是短暂的。进而,人造美景比人本身之美更长久。然而问题来了,为什么和人紧密相关的愁却与永恒的长江一样永恒呢?为什么愁是永恒的?
王欢:哥,江月何年初照人?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按照你的理论给弟弟分析下好吗?
张建文:回到词中的逻辑,回答我的问题。
刘广文:提问本身错了。此江非彼江。江月何年初照人?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这两处的江水是自然永恒。但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江水就不是永恒了。问的是几多愁?愁有多少?就像春天刚涨潮的江水那样滚滚东流,绵绵不尽。愁浓,愁长,愁多。
龚爱凤:将“永恒”换个词,换成“无穷无尽”
张建文:春水向东自然是永恒的而愁本身并不永恒,但此时却变得永恒,为何?
龚爱凤:不是客观的永恒与短暂的问题,是时空的无穷无尽与人生无常的问题。
张建文:什么“不是客观的永恒与短暂的问题”?春华秋月东风等当然是永恒的。
张聪:中国诗歌离不开写自然景物、写个体生命。是不是所有诗中提到自然景物都意味着永恒?所有诗歌中对个体生命的书写都意味着短暂?并不是所有诗歌都形成了这样的张力。更何况,中国人的艺术精神来自于庄子。绝对、永恒,都不是中国诗人关心的问题。春华秋月是永恒的?
张建文:为什么不是?
张聪:举例来说吧?哪些诗中,春花秋月是永恒的?既然是永恒的,还有什么伤春悲秋?
张建文:这是轮回的永恒,而非一事一物的永恒。
龚爱凤:春花秋月,轮回不休,永无休止,你体会下这情绪痛苦,哀愁也是这样,江水也是这样…
曹晓丽: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两句怎么讲?原来觉得懂了,越读越不懂。
张建文:春花秋月轮回不休遂成永恒,而人呢?美好的往事没了,故国没了,朱颜没了。
干国祥:春花秋月,乃是永恒轮回者,是圆形的转动,但不是生命,这是对永恒问不朽(必死)
张建文:李煜意识到了美好事物的必将消逝,肉体生命的必将死亡,而这是不可逆转的,因此生出存在的永恒之愁,而消除这永恒之愁的,唯有追求使生命不朽的东西。
曹晓丽:可以说这首词通过几组永恒轮回与人世无常的对比,表达对死亡必至的无奈?说李煜写出古今人类的悲哀,其实就是有了向死性?这也是王国维说李煜“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的原因?
干国祥:万物永恒,人生必朽;万物不死,永恒轮回;人生偶然,绝不回头。人生是什么?故国,朱颜……人生不是肉体,人生是因缘整体,是缘起缘灭。
龚爱凤: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干国祥:未来别人的朱颜,那不是“我”……土地还在,那不是故土。不亡国,祖国与故乡也必将沦陷——《故乡》乃是宿命。
曹晓丽:所以常人世界的“忧”与“恨”,构不成李煜所说的“恨”。
张鹏:李煜真正关心的是一个“了”字吧!春花秋月没完没了,人生愁恨没完没了,生生死死没完没了——生命的大悲剧何时是“了”?李煜直觉到了生命的悲剧本性。人生的大命题还是“了生死”,何时了?怎么了?终究只是“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没完没了——
曹晓丽:如果这样讲的话,那“春花秋月何时了”这句呈现的就是对美好事物不断带来感伤情绪的无奈。但其实是面对永恒轮回时对人生短暂的悲慨。
张鹏:人生短暂不是问题,怎样处理(了)这短暂人生才是问题。
张建文:对,就是一个如何了的问题。如何了,才能超越短暂,实现永恒。
干国祥:不是,是躲避永恒,接受短暂。
张鹏:为何一定要“超越短暂”要“实现永恒”呢?这是个思维定势。反过来不行吗?超越永恒的诱惑,实现短暂的澄明(也是“了”)。
张建文:是我思维定势了。我用我的理解替代了文本所能揭示的。
龚爱凤:我也想通了,你为什么说“愁”是永恒的。但是我还是觉得这首诗用感叹人生“无常”比“短暂”更好。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if !supportLists]二、[endif]干国祥老师发布《<虞美人>别解》之后的讨论。
干国祥老师发布《<虞美人>别解》之后,我将该文转发到了王雷老师创建的“中学生阅读推广群”中,于是引发了第二次讨论。
王雷:只要掌握一套哲学话语,就可以深度解读任何一首古诗这是干国祥的风格向他问好!老干还是那么精细干练吗?
伍健洲:1,诗无达诂;2,哲学词儿唬人。——解读也者,“我这般理解”,再错也不会太远。只要不反着来即可。最怕的,是有人的“解读”,自认为是比作者还对的;还能“挖掘出作者的深层意思”来。
顾艳云:我们的阅读题不是比比皆是嘛,硬要孩子挖出来。
伍健洲:这种例子,自古到今从来不缺。比如苏东坡的“乌台诗案”。比如朱元璋的“坐则天下”就是“做贼天下”。比如清代的“蚊子狱”。比如刚过去不久的“史无前例”。比如现在动不动的“封号”……
王雷:比作者还对,这是可以的。作品要告诉我们的永远比作者要告诉我们的多得多!
张建文:诗无达诂,所以需要时时精进。哲学是开启一扇门,而不是唬人。引入哲学,不过是打开个体生命与诗歌之间的障碍。文本本来就是自足的,如果以作者的意思为解读的标准,那解读就了无生趣了。
王雷:同意。
伍健洲:凡事,都一个很重要的界限,叫做“度”。真理往前跨一步,就是谬误。这,就是“过度”了。
张建文:关键要确定这个度是什么?对于文本解读来说,这个度就是文本的内在逻辑。
张海:我建议你们就着这篇评论文章做讨论。《虞美人》,干国祥的解释,大家觉得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足,或者作者只是把意思重复说了一遍。
张建文:同意,拿具体对象来讨论,空对空的讨论无益。
董水龙:解读太难了。解读必须扣住文本和言说。臆测的成分过多。干国祥的解读不属于教学解读。
张建文:教学的解读如何界定?
董水龙:教会学生阅读的方法,解读必须扣住文本和言说。
张建文:干国祥老师的解读与文本不一致的地方在哪里?他的解读方法不是阅读诗歌的方法?学生需要掌握的阅读方法是什么?考试需要的那一套?
董水龙:“但李煜思念的究竟是什么?只怕并非世人想当然以为的是王位和权力。”这是干国祥的观点。但干文中,没有足以支撑论点的论据。小楼与故国,这种对比怎会不是贪恋过去的皇位呢?朱颜的朱,皇帝才可以用的颜色表述。
张建文:小楼是生命短暂的寄托之所,而故国则是融入了作者情感和记忆的家园。雕栏玉砌的故国是为了抵御短暂生命的建筑,在这个意义上与小楼相对。朱颜之朱是青春的象征,而非皇帝之专有。如果皇帝回忆故国是贪恋权力和王位,那普通人呢?
顾艳云:李煜的诗词甚好,但不觉得他贪恋王位。如果他只是个文人,会更适合他。感叹自己的无为,没有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尽管亡国之恨在他的诗词中比比皆是,他的潜意识或许是自己不应该成为王。
张建文:同意。剥离他的帝王身份才更能读懂虞美人。
顾艳云:对。
张建文:他的帝王身份对我们的解读造成一种遮蔽,无法理解虞美人中的生命感。
董水龙:有一帮人用生命感这个套,去套所有的文学作品。实际上也是浅陋的。实际上是不会解读文学文本的直接显现,都是粗暴对待文学作品的方式。
顾艳云:我喜欢联系社会现状解读文本也是一种货色。还有作者生平,旧社会归结为社会问题,新社会不敢,只从生存地域、文化、个人家庭背景等出发。
张建文:所以有各种货色,每一种货色都有它的局限性。关键是哪一种货色更切近某一首诗歌。这涉及目的与方法的问题,我们为什么去读一首诗歌?当然是兴发感动,为了获得某种启示。当我们有了这种刑法感动,有了某一启示之后,希望有人共享,希望说明白,因此需要借助某一方法来抵达。
刘瑜:个人认为对诗歌的解读属于超验的范畴,就像对艺术品的感受,角度一定是不同的,这个无需讨论。值得讨论的是这个角度的解读能否引起共鸣,也许某一时代没有共鸣而另一时代就有了。艺术作品并不是理性思考的结果,也不能要求诗歌、艺术创作者进行理性思考,那会儿帝王就感受到天地的永恒而我的易逝也未尝不可,至少这个解读在我们这一代是有共鸣的。
张建文:这种天地永恒与生命易逝的共鸣应该是不分时代的,这与人生的际遇与觉解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