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个朝臣都能察觉到皇帝与岐王之间的矛盾,反而很多人都认为他们当真是兄弟情深、亲爱无间,如果说一些大臣的意见皇帝听不进去,那与他一母所生的二弟的建议他应该愿意去接纳,于是一些旧党大臣就把岐王看作了他们的发言人,但凡有反对变法的意见都会请他转告皇帝。
这种情况导致的结果是岐王颢沦为了赵顼发泄对旧党大臣不满的牺牲品。每次弟弟一开口提及变法之弊赵顼就会勃然大怒,有一次盛怒之下大骂颢道:“你又不是亲眼所见你怎知事情就真如他们说的那样,你从小就只会对别人唯命是从根本不管他们对你说的话让你做的事有没有道理。你善于学习但不懂得思考,这就决定了你一辈子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捡人家扔给你的残渣,而永远不知道你应该做的是主动去获取最好的食物而把你吃剩的残渣扔给别人。你只知守着今天的太阳,为它每天黄昏必然的暂时降落而悲伤,却不会想第二天它还会从东方冉冉升起而且比你以前见过的还要明亮。在你心中根本就没有真理这个概念的存在,你只是把真理等同于太皇太后、皇太后或她们让你信赖的任何人,你毫无原则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和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甘愿做他们的棋子,为变法侵害到他们的利益而到我面前申诉,却难以意识到你被他们唆摆的命运是多么的可悲。别人都说你宽厚仁慈,但是为人君者还需要有一些比宽厚仁慈更重要的特质,比如清醒的头脑、敏锐的判断力和预见未来的眼光,如果没有这些,一个皇族的宽厚仁慈几乎等同于愚蠢,所以今天坐在龙椅上的人是我而不是你!”
颢听后沉默了半天,然后在行礼告退之前只答了一句:“我之所以无条件地信任太皇太后是因为她已经看了好多年的日出日落,她会知道明天的太阳是否会比今天的明亮,我比她少了几十年的阅历,所以我选择信任她。”
从此他更加沉默,很少开口向赵顼提政事,若非皇帝问到他也不再表明自己的意见。赵顼后来问过一两次他对变法的看法,得到的结果仍是令他不快的,于是也决口不问了。
而颢最近这次惹皇帝哥哥不高兴起因也依然是变法之事。
两天前,他去向曹太皇太后请安时发现她愁眉深锁,忙问原因,太皇太后递给他一份山西地方官送上来的密函,说保甲法在山西实施不顺利,屡有不堪负荷的穷人逃走落草为寇,甚至还集结在一起喊出造反口号。
赵颢问太皇太后:“皇兄可知此情?”
太皇太后冷笑道:“他嫌我啰嗦,这些天一直没来请安,我让人去请他过来也不愿意来,只找诸多借口推辞。”
看见祖母如此忧心,颢心中难过,而且自己之前也听说过保甲法影响贫户正常生活的弊病,而今引出造反之声,实在事关重大,于是决定冒着再被皇兄痛骂的危险去面圣直谏。
他在皇帝休息的寝宫前等待了两个时辰都没被获准进入,一直等到午后才见赵顼身着一身窄袖起肩紧身服出来,只瞟了他一眼,命道:“去换衣服,到南御苑来见朕。”便上马离开。
南御苑是皇族练习骑射的御花园,位于内城东南,宽阔平坦,周长十二里,为仁宗皇帝即位初期时建,其中种植有各类奇花异草,养有许多珍禽异兽,更有湖泊岛屿层峦叠翠,亭台楼榭别致精奇,一派皇家园林气势。射弓场长约五百丈,宽约三百丈,本为仁宗皇帝偶尔游乐驰马之地,但其后被两朝皇帝修缮装饰,种树培草,改造为射弓场。射弓场顶端并排耸立着十座一丈五尺高的箭靶,靶身为绿色,靶面着红,均画一黑色侧面虎头,以虎目为靶心。年初元月三日皇帝赵顼曾在这里“御苑射弓”,请来大辽、高丽、回鹘、于阗、月葛、大理、大食、三佛齐、交趾、西夏等国的大使前来观赏。当时他在几十支长号几十面战鼓众声齐鸣中一身劲装策马奔出,驰到起射点从容引弓,一箭射出直达虎眶,观者见状无不叹服而齐呼万岁,极大地在各国使节面前展示了大宋皇朝皇帝的英姿,高扬了一回使节们一向嗤之以鼻的大国国威。那对赵顼来说自然是一次倍感骄傲与自豪的经历,所以他喜欢到这里来,通过回味那时的光荣来刺激和保持他的强国豪情与决心。
换上骑装的赵颢骑着他的火赤马随后赶到。
他一见赵顼立即下马行礼道:“为臣有事禀奏陛下。”
赵顼一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道:“既来这里自然是要先练射弓,你倘射中了虎目朕便听你说。”
赵颢闻言也不多说,又跃身上马驰至起射点再勒马引弓,火赤马嘶鸣声未歇箭已飞了出去……
赵顼皱眉凝目……
正中虎目。
赵顼当时为了那虎眶一箭曾先苦练了两月之久,而他的二弟只是随随便便这么一射便能直中虎目。
讶异之余,一缕怒火缓缓自心头升起。
更多的,是不服气。
“陛下,臣可以说了么?”赵颢小心翼翼地问。
赵顼忽然笑了,过去拉起弟弟的手说:“急什么,看你射得这么准朕也有了兴致,不如我们来比试一二?”
赵颢欠身道:“臣惶恐。”
赵顼也不理他,转身令人在一侧的柳树上选两缕枝条,从中削去一段树皮,并在其下系红帕为记。
他们立马之处离柳树约有两百步。
他待人准备好柳条后,先自提箭引弓,聚精会神瞄准目标,然后放箭——
柳条应声而落。
精准自然胜过百步穿杨。赵顼颇为得意,对弟弟说:“轮到你了。”
赵颢点点头,正准备如法而射却又被赵顼拉住:“刚才朕已中的,若你也射落柳枝我们也不过是平手而已,难分胜负。这样吧:若你在射断柳枝后,柳枝落地前策马赶过去接到便算赢了,那你随后无论跟朕说什么话朕都会认真地听下去。”
赵颢略一思索便答应了。
赵顼见他答应得这么快不免诧异,两百步,不算短的距离,而柳枝离地的距离最高不过四五尺。
这次引弓前,赵颢抽出了两支箭。
第一支箭风驰电掣地闪过去射断了柳枝。
第二支箭随即赶到击到正在下坠的柳枝下部,将其高高弹起。
第二箭既出赵颢即策马冲了过去,行至一半突然自马上跃起,足尖轻点马鞍,凌空飞了出去。一转一翻身已至树前,伸手一握,正好在柳枝将落地之际将其接住。而身未坠下,只伸腿朝树干上一蹬便又飞了回去,稳稳地落在驰过来的火赤马背上,仍旧驰了回来。
周围侍从一片喝彩。
赵颢在赵顼面前下马,双手举柳枝呈上,再问:“陛下,现在臣……”忽然愣住,因为发现哥哥的脸已经变青,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怎能允许自己的成绩比皇帝好?
赵颢茫然失措。
见他这样赵顼却似乎立即释怀,几乎是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岐王射术精进不少呀。好,你要说什么朕都听着。”
赵颢这才放下心来,想:“哥哥毕竟是皇帝,心胸自然开阔,是我想得太多了。”于是终于把保甲之事说了出来:“现行保甲法规定不分贫富,凡有两丁便抽出一丁来当保丁,富户天天抽时间训练倒无甚问题,但那些每日都需要出力谋生的贫户就耽误不起这个时间了。做了保丁便无力养家,而法令又要强制实行,有些人就被迫落草为寇。而今山西等地由于虫旱两灾,人民生活困苦,盗贼如毛,本来设保丁的本意就是让他们应付这种局面,但现在反倒有不少盗贼是由保丁滋生而来。朝廷行免役法不就是为了减轻人民的兵役负担么?而这样的保甲法实际上是又把这种负担变相转还到他们身上呀!请陛下三思,暂停或修改保甲法,以顺民意。”
赵顼听了默然不语。赵颢又奏道:“现在山西已有草寇喊出造反口号。陛下一向说臣弟没有实地查看过民情,难辨朝臣奏报情况真假,臣想斗胆请陛下恩准,遣臣前往山西以查实情,以平反贼,为陛下分忧。”
“你当真想为朕分忧么?”赵顼忽然想起王韶的招纳西蕃计划,冷笑道:“现今我最忧的并不是山西那几个小贼,而是西蕃诸部。颢弟可愿意前往西部边境随王韶为朕断了这西夏右臂?”
西蕃?赵颢一凛,蛮夷之地,即将有战争发生的边疆。
再一看,哥哥的表情是认真的,然而看他的目光却带有怀疑与蔑视的味道,他大概是觉得自己不会愿意去的吧。
“怎样?你去那里倒真可以充分发挥你善骑射的优点了。”他再激道。
赵颢深吸一口气,立身,然后再拜,然后答道:“陛下说得对,现在我最应该做的事是去追随王韶,招纳西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