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妈,什么事?”
“童童啊,昨天晚上…你爹咽气了…”
“哦,我还以为他早就死了。”
“……”
“行了,妈,没什么事,我就挂了,啊对了,小兰这几天预产期了。您要当奶奶了。”
“好…孩子,你还是回家一趟吧,送送你爸。”
“算了,从我走之后就没打算认这个爸!”
“行了,父子间哪那么大仇呀。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他好歹是你爸,他走了,都没能看到你最后一面…”
“可是,妈,小兰这边离不开人的。”
“你走之后,就剩我跟你爸两人,这下你爸走了,你再不回来,我随你爸一块去了!”
“好好好,妈。我现在买机票明天就回去。”
“小兰那边你托人先照顾着。”
“好了,妈,你别管了。”
我大学毕业后跟我爸大吵了一架,就再也没回来过,如今这个小镇还是没怎么变,街道始终保持着上个世纪的风格。回家的路依然那么难走,绕过无数个曲折的巷道后,我终于再次推开了我家院子的老木门,什么都没变,只是院子中间多了一个灵堂,是他的。
“妈!”
母亲老了许多,她听到我的声音后抬起头睁大眼睛愣了一下,接着忙用袖口揩拭掉脸上的泪,起身伸开双臂向我走来,差点一个踉跄跌在我面前,我赶忙迎过去抱住了她。
母亲紧紧抱着我,即便隔着两层衣服,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手狠狠地掐着我后背的皮肉。
“妈,对不起…”我终于还是哭了出来,是为母亲。
“童童啊…”她接着什么也没说,只是哭得更厉害了,昨天的她在电话里给我的感觉远比现在要坚强得多。
父亲生前朋友不少,陆续地有人来访,已经快站满了这个院子。他们来之后都先向母亲致意问候,又去给父亲上了香,却没有人看我一眼。他们的无视让我觉得杀死父亲的不是肝癌,而是我。
“嗯,没事就好,不要着急,我过两天就回来。”我给小兰妈妈家里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情况。
挂了之后我悄悄找母亲商量。
“妈,能不能明天就火化。”
不料想母亲突然激动,“你能不能懂点事!你父亲都走了,就不能好好送他一程!”
母亲自小对我很温柔,以前那个男人打我的时候她总护着我,我第一次看见了她的严厉。
这下院子里的人突然都看得见我了,甚至是怒视着我,我不敢再说什么了。
我接下来的每天都会给小兰家里打个电话,但她的妈妈似乎也开始对我有了埋怨。
第七天到了。
“什么,妈,您先别着急,赶紧送医院…”她突然挂断了电话。
我正着急地原地转圈,我妈已经把那个男人的照片递到我胸前了。
“妈,小兰她…”
“抱好了!”我又不敢说话了。
在进行过一个多小时繁杂的仪式之后,我们到大厅等着火化。
不知道为什么,小兰她家里人的电话都打不通了。这下我更是心急如焚。
在仪式结束以后,母亲的情绪逐渐安稳了下来,“童童啊,其实你爸一直挺挂念你的,他只是不太会沟通,其实他…”
“好了,别说了,妈。”
“你是咱家唯一一个孩子,他也是第一次当爹,很多事情做的不好,经常后悔。你马上就有孩子了,慢慢的你会理解的”
即便母亲让我等在这里,我还是决定出去买包烟。我已经戒烟三年了,但是回家这几天让我的胸口积攒了厚重的郁闷。
我点燃烟的那一刻才突然想起我连一根香都没给他上过。
“秦正童~”
“谁?”这个喊我名字的声音很细微,却又近得像是在我耳边。我抬起头却没看见任何人。
“秦正童~”这次的声音更近了,也更加幽怨。
我揉了揉眼睛才看见两个高佻但细瘦的男人站在我面前,一个穿黑袍,一个穿白袍。
“你们…是谁?”我的声音和我的身体一起开始颤抖。
“在下范无救”
“在下谢必安”
听见这两个名字时我从头皮到脚尖一阵发麻。
我扔掉了刚吸一口的香烟,怀疑是一氧化碳上头,让我产生的幻觉。
可他们没有消失。
“秦正童,秦有生的唯一子嗣。你现在有权决定你父亲的灵魂去处。”
我依然惊魂未定,眼前的一切实在太不真实了。
“秦有生是去往极乐世界,还是继续轮回人间,皆由你定夺。”他们两个显然不顾我此时的惊愕。
“有什么区别吗?”尽管我还不太清醒,但尽力在冷静下来接受现在发生的事情。
“极乐世界乃灵魂的最终归宿,在那里便可接受子孙供奉,永享极乐。”
“人间即是苦厄,灵魂加入轮回,投胎来世,继续修炼。”
那个男人的容貌此刻在我内心里无比清晰,如果这是真的,我也有决定他的命运的权力了。
我脱口而出“轮回!”
黑白无常依旧站在我面前,我开始相信这一切都无比的真实。
“我们无权干涉你的决定,但在这之前我们还有职责带你回顾一下你父亲的一生,。”
“不用了,他的一生我再清楚不过。”
这时范无救一只手掌拍向我的头顶,我感到一阵眩晕,许多情景在我脑中骤然浮现。
『凌晨四时的医院里,走廊尽头的产房传出阵阵痛苦撕裂的喊叫,随着一声啼哭后,所有声响戛然而止。之后没有期待中的欣喜若狂,门外也没有焦急等待的男人。只有产房里如释重负后昏睡的母亲。
那个婴儿茫然地出生了。』
『“谁家孩子像你这么淘气的,人家说咱家里没大人了,知道不,你个没教养的东西!”
男人恶狠狠地斥责着这个六岁的孩童,因为他刚跟领居家小孩打了一架。
“还哭,还哭还打!”他一边拿藤条抽打着小男孩的屁股一边扯着嗓子吼叫,直到小孩害怕得不敢哭出声。』
『“供你上学考这么点分的,你对得起谁呀!人隔壁钱师傅他家孩子,跟你差不多大吧,学习啥时候让大人操心过。”说着不解气,男人接着把这张30分的数学卷子揉成一团,直直砸向了男孩的脸。』
『“这几天早饭你都没吃是吧,刚从老李家早餐店出来,人家说好几天没见着你了,每天问你都说吃了吃了,给你钱省下来干嘛了?啊! 说话!”
这个男人追到学校来,打断了正在上课的老师,把一个初中生从座位上揪出来,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质问他。
他哆哆嗦嗦站着打颤,不敢说话。
“跪下!”
“耳朵也聋了?我让你跪下!还学会撒谎了。”
这个男人一脚勾到小男孩的腘窝。哐一声,小男孩磕跪在地上,当着全班同学,老师,还有其他几个班探出来看热闹的学生』
『“今天家长会过后,老师找我谈了次话,你自己承认吧。”
“不好好上学,谈起恋爱了哈,可以呀,你小子,人家家长当着老师的面骂你是流氓,那是骂你吗,那是骂你老子!你老子因为你也成流氓了!”
说教无益,唯有棍棒才是最好的教训,这次,一个已经将近一米八的高中生被这个男人打得下不来床。』
『“让你报这个学校你就报,人家隔壁孩子去年就考上了,就你个不争气的还复读一年。
男孩这次没听话,去了一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大学,他以为再也不用回来了。
毕业了,他鼓起勇气决定把自己心仪的女生带回家。
“这几天我看了看,这个姑娘我相不中,太不会打扮了,套着衣服看不见裤子的,这像个什么话?我就说你这个没眼光的熊娃能求来个什么凤凰呢。
早点散了算了,现在你还靠着家里,以后你自己个混成个啥逑样,人家能瞧得起你?你看镇上那个王家的大儿子…”
“够了!”男孩终于忍不住了。
“你敢冲老子吼?”男人瞪大了双眼。
“从小到大,你没支持过我一件事,我喜欢的就是你反对的,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是,我是废物,是败类,是可恶的,是没用的,是一事无成,一无是处!你喜欢谁家儿子,你认谁家儿子去吧!连自己儿子都瞧不上,你当什么爹!”
男人被气的眉毛直立,咧着嘴半天没说出来话,四下找棍子棒子。
男孩拔腿就跑,这一跑,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听见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男人边追边喊的
“你能耐的,下辈子你当我爹!”』
我清醒了过来,脑子一阵嗡嗡作响。
虽然时隔多年,那个男人的声音依旧在我脑袋里震耳欲聋。
我缓了一会儿,正要说话,“我觉得…”
这时谢必安也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我脑子里又涌入了一些不属于我的回忆。
『“老秦,今天你回去吧,你老婆不是快生了吗?”
“咱这走不开人,没事的,生个孩子多大点事,我娘生我们哥几个的时候也不见我爹天天守着伺候着。”他笑嘻嘻的。
这个挺拔俊俏的男人全然不是我印象里的那个眉毛直立的“野兽”。
凌晨两点,他依然坚守着他的车间,那是他的职责,并以此为荣。直到这天早上太阳升起时,他才听说了自己的儿子出生了。』
『“厂长你什么意思,看我不顺眼你打我骂我都行,让我下岗?我老婆孩子以后吃什么?再说了,谁下岗也轮不到我呀!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他一掌拍在厂长办公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规定就是规定,你冲我吼有什么用啊,国有国法,厂有厂规,谁都像你这样来闹一下,那还了得?回去吧,不然我叫保卫科来请你走。”
男人灰溜溜地从工厂出来了,甚至都不敢回头看一眼他为之奉献半生的事业。』
『“老秦,我找了个平车皮的活,一起去吧。”
“去!有活就干。不过那是干什么的?”
“就是给运煤的火车填货。”
“我好歹以前是个技术工,这苦累活…”男人听见了屋里婴儿的哭声,这半句话终于没说出口。
“走吧。”』
『“休息了吧老秦,这货明天再上也来得及。”
这个男人没有理会,继续一铲子一铲子地填煤,他知道,多铲一锹煤,就能多赚几毛钱,多买几粒米。
母亲眼看天越来越黑了,就带着已经热了好几遍的饭菜去站台找父亲。母亲还挺着大肚子,那里应该是装着我从未见过面的妹妹。
父亲直到夜深才下工,在站台楼梯口发现了摔倒在地上的母亲和翻落一地的饭菜。
这天,父亲失去了他所有的稳重和坚强。』
我慢慢有些挣扎,想从这些记忆里逃脱出来,但是我做不到。
『“你老对孩子这么狠干什么,我刚才给他擦身子,满背都是红印子。你下手也没个轻重。”
“脾气上来了我也控制不住,你说这孩子,现在就这个样子贪玩,以后要跟我一样,可咋办呀。跟他爹一样去光着膀子抡大锹啊。”
父亲等我睡着了,在我床头放了半袋爆米花。
我白天被那个“爆炸”的场面吸引了很久,也馋那个爆米花,以至于回家太晚才挨了顿打。』
『“谢谢你了,老王…
老孙,啥也不说了,我敬一杯!……”
小赵呀,哥真不好意思跟你开口的……”
“行了,别客气了,老秦,孩子上大学嘛,我们哥几个多少年交情了,这点忙应该帮的。”
这天父亲买了几个凉菜,两箱啤酒,找了一堆朋友,给我办了个“升学宴”
吃完饭,我妈就很突然地把我叫出去跟她遛弯儿去了,嘱咐这嘱咐那。
而那个桀骜一生的父亲,在这天夜里,在这个小院子里,弯了这辈子所有能弯的腰,鞠完了这辈子所有能鞠的躬。』
『“人家孩子毕了业,带个女朋友回家来,多高兴呀。你看看你,从人进门就拉着你这个老脸。”
“我相不中。”
“人家小姑娘多漂亮的。”
“那漂亮有啥用?不顶吃不顶穿的。”
“行了,你这个心思我看不出来吗,不就看着人家姑娘一看就是个有钱人家的……”
“你也知道啊,现在小孩年年轻轻的懂什么呀,以后要哪天嫌弃起来你这个娃,他那个自尊心跟我似的,能受的了吗。”
“你也别这么说人家姑娘。再说了,你跟孩子好好说不行呀,那么个大小伙子了,你还要打啊。”
“你没看他那个样子,还敢训起老子来了。”
“这下刚回来,又给你气跑了。”
“好了好了,我给孩子打个电话道个歉。”』
这通电话,我再也没有接起来。
『满头白发的父亲躺在那个我出生的医院里,这天夜里,他的床前站满了亲戚朋友,他的儿子却还在远方跟他置一个久而不愈的气。
父亲在这个世上留下了最后一个疑问,便永远地睡去了。
“童儿……回来了吗?”』
我从这个漫长的记忆里慢慢醒了过来,又掏出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
眼前黑白无常依旧驻立在那里。
“决定了吗?”
我沉思良久。
“轮回。”
“这辈子他没当好一个父亲,我也没做好一个儿子。或许下辈子他可以找到一个好儿子。”
再一抬头,他们不见了。
我回到了殡仪馆,看见还在抽泣的母亲,我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这时,工作人员把我父亲的骨灰盒捧了出来,我的电话也响了起来。
我听见小兰电话里虚弱但含着欣喜的声音。
“童……是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