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一座吃人的城市,找的人进来最后都会变成被找的人。
那些年,在上海,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南京路和体育馆,南京路人多逼仄,体育馆人稀空旷,极端的人极端的选择。
他说,这果真是一座吃人的城市,最后连她的尸体也一并吃掉,尸骨无存。
他为她立了一块碑,作为她曾经存活过的证据。
<1>
天朗。夜明。听《天空之城》。
小娟清冽的声音,在静旷的房间里游荡。
有好长一段时间里,在每晚入睡前这都是他必听的曲子。一遍一遍的来回旋转,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如殇的声音。咚、咚、咚,如月光流水。清凉剔透。他以为回到了童年的泉水边,可以安稳的睡着。
她在厨房里吃干的面包,一口面包一口汤的狼吞虎咽。
她说,贝子,你疯了。她说,你真的是疯了,彻彻底底的疯了。
他拭去她的泪水,说,不哭。
她抬起头倔强地说,我才没哭,是被面包给噎的。
他依靠着房门,看着这位如从漠外归来的女子。薄凉、寡淡。如此不顾形象。
他只是看着,眼里满是悲悯的痛惜。
从身后抱着她。她的眼泪噼噼啪啪的掉下来,滴到他的手上,也滴到她盛汤的碗里。
她说,贝子,我找不到他,在那座吃人的城市里,我每天都徒步找寻,从西往东,从南到北,从酷夏到寒冬。就像是一场梦,他就立在我眼前,在我触手可及的距离。我泪眼模糊,看不到他离开的方向,我的心纠结着,干枯着,他带给我内心的繁盛是别人无法参透的禅。
他轻拍她的背。她恸哭,转身抱着他,身体剧烈颤动。
她像一只猫,一只有着野性的猫,无助,渴望安全。她的手背上开始脱落细细碎碎的皮屑,因为行走,久经日晒的缘故。他握着她的手,粗糙的皮屑触痛了他的心。把她放到沙发上,打来开水在厨房里添加些许凉水,试试水温,端到她的脚下。他蹲着,用温湿的毛巾捂着她的手,将她的脚放进水里,撩着水慢慢擦拭。轻轻柔柔,一遍一遍,来来回回。她用力捂着嘴,极力控制自己不发出任何的声响,泪水湿了她的长发。他低着头,眼泪顺流而下,无声无息,像是一出没有破绽的默剧。
他说,你不是一个人,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知道你的苦,可你未曾知晓我的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眼看着你一次次的离我远去。在我一次次断定你不会再离开的时候你就毫无征兆的离去。每次都想叫住你,却都想到了你内心的不安。每次都把想说的话往下咽。我只能忘了自己成全你。
<2>
她叫瑶珊。在这个城市呆了两年。
她住在广州,在淘金路附近的一栋两层民居里。一到晚上,这里总会出现各色人种穿梭在附近酒吧的小房间里。半夜会有一群红毛绿发的小青年在楼下玩滑板。她总是睡不着,大段大段时间的失眠。
她用脸盆盛了水从楼上往下浇,驱散耍闹的人群,并和楼下的年轻人对骂。最后惹急了,连水盆都砸了下去。她说,对于没有公德心的人来说,不要对其存有一丁点的慈心,对这样的人就是要毫不手软。
她与人对骂的姿势,即泼辣又坚韧。像个视死如归的战士,有不达到惊天动地的效果决不罢休的激昂气势。邻居们也纷纷加入声援她的行列,她闹得就更欢了。年轻人离开后,她依然大段大段时间的睡不着。
他去看她。大半夜里小青年又在玩轱辘板。她又往下泼水,楼下的年轻人骂她,你个疯子,你个婊子。这次她不喊不骂,只是盛了一盆又一盆的水往下泼。像个发闷的动物,无处发泄。
她拿出一个骰子。说要是没有这个骰子那又会怎样,天知道呢。“天知道呢。”是她的口头禅。每当遇到要她选择的问题时就会先说,天知道呢。他知道她需要的不是别人的答案,而是交由骰子的单数或复数来替她决定。
骰子,是一个男人留下来的证物。缺了一个角,以至于每次翻滚在硬物上的时候都发出“咕、咕、咕”的声响。有天晚上,在她的房间里,男人拿出缺角的骰子对她说,单数留下,复数离开。后来,她的男人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小屋里,只留下决定去留的缺角的骰子。
因为她,男人和楼下的年轻人打架。男人的朋友从附近的酒吧赶过来,带着抓盅的骰子往年轻人的头上砸去,听到某物体断裂的声音。男人捡起一只参加过战斗的骰子,放进口袋,带她上楼。
他见过她的男人。平头,竖着的短发犹如他不屈的性格。男人看他的眼神是凌厉的,他毫不躲避,应着。四目相遇,电光迸射。一直对视。他们都是不肯轻易妥协的男人,血液里充满着不可预知的愤怒。
男人离开一年后,她把该留的物品都打包搬到他的住处。包括那只缺角的骰子。她离开了这座城市。走之前,她问他,你会不会为了一个你爱的人去一座陌生的城市,而你未曾知道他是否会出现在那里。一夜过后,她留下字条说,她已经去了另一座城市。她说,表面上我是在问你,其实是在问我自己,我想知道对于前方的黑暗我是否会感到恐惧。
瑶珊失踪了,消失了两年。他觉得瑶珊的决定是经过一段很深刻且漫长的折磨才成行。
<3>
早上,她出现在他的家门前。扎着两条粗的麻花辫,旧的牛仔裤,宽大厚重的背包,破损的球鞋。眼神内敛而坚定。一身的风尘相。她像只猫一样在他的厨房里找着吃的。
她告诉他去了哪些地方。一路北上,又一路南下。在路上看到一群和她一样的人,背着包,忍受灼热和冷冻,行走在陕北的漠外,游走在内蒙的荒野上。他们毫无怨言和恐惧之心,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这些生命中对于放逐的担当和对孤寂的隐忍,是无法在荒芜的城市里达到对心灵的净化和提升。放逐可以让人接近生命的本质。你会听到灵魂的哭泣和内心深渊的渴求,那是一次完美的超脱。她摆弄着手里的骰子。
<4>
她说,我在上海过了一个冬天。这是一座吃人的城市,找的人进来最后都会变成被找的人。他们背着包行走在大街小巷。停留。出走。定格。拍照。无所事事,没有方向。他们只有一个信念。走,走,走。脸上表现出来的是岁月风尘留下的面具。无畏。执着。
当我穿过这座城市北上的时候,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在此停留。我走在天桥上,遇见几个背着宽大的包,举着相机拍街上拥挤的人流车流的年轻人。那是在西藏北路的过街天桥,我们相约一起走到郊外。他们很少说话,都是极为克制,并且有礼貌的同伴。
偶尔会分大瓶的瓶装水给对方。男子说,给。笑容纯净。也许是长时间未说话的原因,声音略带着沙哑。并行的女子分给我几片全麦面包。因为我柔嫩的皮肤,他们笑我看起来不像是漂流在外的女子。我说,单从表面很难看出真相。我从包里掏出一沓地图和相片。每到一个城市,我都会在当地的站点拍几张照片,并且买一份当地的地图。
我们在天桥底下歇息。他们翻看着我拍的照片。昆明青年路上挂着“云南米线”的牌匾,长沙五一路的公交候车亭,洛阳的旧城古迹,墨脱徒步行走的老外和匍匐向前的虔诚信徒,陕北漠外的牧羊人,内蒙荒野的日落,长春斑驳的城墙有狂风肆虐后留下的痕迹以及头顶上呼啸而过的飞机。
照片中,我双手捂着耳朵,戴着厚厚的绒毛手套,蹲在旧机场的荒草丛里。他们说,我这样子很寂寞。我说,人人都有寂寞,但只有经过内心的过滤才能将寂寞占为己有。这样的寂寞才有了更为丰盛的寄托。寂寞也有假象,戴着面具蛊惑着迷茫的人们。他们无所适从,困守寂寞编织成的虚幻,不可自拔。我们是醒着的徒步者,我们的寂寞是与生俱来,无关风月,从未褪变。
男子说,我不寂寞,我只是无聊。我分一片面包给他。说,未必,无聊只是因为寂寞到了深处。男子说,这是真的。声音低沉,依旧沙哑。
我说,我来这是为了找寻我的男人。那天我在城北看到了他,看到他眼里全是落寞的光。
男子问,为什么不去见他?
我觉得,两个人的寂寞会比一个人的寂寞来得更深,更长,更让人觉得恐慌。
我们沿着城南的高速路一直走。谈话断断续续。这个十月,候鸟开始南飞,它们整日整夜地从我们头上飞过。划破我们行走的天空。
我们爬上高速路的护栏,张开手用力喊。呼呼的风灌满我们宽大的衣服,掠起衣角,高高飘扬,发出“啪、啪、啪”的狂响。那一刻,我们都身处时光隧道里,看见自我的过往,我们看不到对方,甚至感觉不到彼此的存在。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怅惘,内心的孤凉一览无遗。站在城南的高速路的护栏上,我们拥着,叫着,哭着。过往的行车人投来异样的目光,被疾狂的风割碎一地。看见成群的候鸟飞过,干净的公路上落满它们的掠影,很快,一闪而过。如一场梦靥。留下一地灰,一地凉。
有一天,一只落单的候鸟,躲在城南的密林里。每到晚上都能听到它的悲鸣。它叫着叫着就哭了,断断续续,如我们的恸哭声。天亮后,我们去找寻,后来我发觉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整个冬季里都能听到它在寂寞、阴暗的密林深处悲鸣。我想它一定是寂寞到了深处。
年后,天气渐暖,成群的候鸟开始北迁,那只鸟的声音也从此消失。有人说,它早就饿死了,有人说,它找到北归的鸟群,就在我们的上空,我说,它在某个夜晚自杀了。这是一只荆棘鸟,它在森林的深处,找到最隐秘的音乐树,让树上最尖锐的荆棘插进自己柔软的胸口,伴随着鲜血奄奄地流出,它便唱出传说中最凄美动听的歌。他们说不可能,只当我开了一个玩笑。
<5>
一夜过后。她又失踪。留下字条:昨晚摇了两次骰子,我说,单数留,复数走。
他还留下了她写给他男人的禅语。
光,逆息
伤痕,遣返
莫回头
你不曾俯视的眼神
我低到尘埃的头颅
我爱你,甘愿为你俯首称臣
无论生死。单数为生,复数为死。
有时候,他觉得瑶珊所说的那只落单的候鸟,就像是在说她自己。两天后,他坐上北上的列车,带有那只缺角的骰子,前往一座陌生的城市。走之前,他摇了骰子。他说,单数留,复数走。是单数,但他决定了要走。他想告诉瑶珊,他愿意为了一个爱的人去一座陌生的城市。无论那座城市是否会吃人。
<6>
一夜过后,他来到上海。瑶珊曾说,这是一个吃人的城市。
他乘地铁到北桥站。沿着莘南高速路,朝着南边的方向走,看到一片像极了她所说的密林,他没有看到落单的候鸟,但看到一个很像她的女子,留长发,穿素色的裙子和一件两排扣的风衣,挽着一个男子的手在密林深处行走,风呼呼的刮着。女子回头朝他笑了笑,并挥手道别。很快,就消失不见。他想,追还是不追。如果换做是她,她肯定会先说,天知道呢。然后摇骰子。他觉得这片密林很诡异,很凄冷。他对自己说,那个女子肯定不是她。
他爬上护栏,张开手,风呼啸而过。落寞的姿势在时光的洪流里垂死挣扎。无端端的就感伤了,流泪了,体会到她切肤的孤凉了,牵着筋连着骨的伤痛了。世间如此荒凉,我们究竟在等着什么。他看到自己内心的荒芜和孤冷像天空的乌云成几何倍数的急速扩大,越发觉得慌乱和恐惧。他拿出骰子,拼命地摇。他说,单数自己回去,复数带她回去。他不停地摇,像在决定着后半生的幸福。终于停下来,没有看,放进口袋,他觉得把希望寄托于一个残缺不全的骰子的举动很荒诞。我们对内心的逃避注定是要付出代价。
几个男女走过,停下,拍照。他问,去年的冬天这里是否有一只落单的候鸟停留。他们说,有。他又问,是否看到一个扎着麻花辫,叫做瑶珊的女子。他们说,有。他兴奋起来,在天桥下和他们搭起过夜的帐篷,谈起有关她的过往。
他说,她是一个内敛,坚韧,不肯妥协的女子。
女子说,爱情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全部,哪怕是她硬死都不肯妥协的性子。
他笑笑。
女子继续说,那只落单的候鸟后来自杀了。瑶珊说得的时候我们不相信,开春后我们深入密林深处寻找,发现了它冻硬的尸体。
他说,她和我说过,你们当时只当她开了一个玩笑。
男子说,两天前,在城北。她立在顶楼上,她只是沉默,接着流泪,发出悲鸣的声音。贝子,我们只想让你知道,她就像那只落单的候鸟,她跳了下去,成就了一首凄美的绝唱。一个男人从公寓里跑出来,那是她的男人。我们今天来这里是帮她拍照的,这是她最后一站,却没有拍过照。
<7>
太平间。
他看到她的男人,就一拳挥了上去,被众人拉开。他强忍激动,声音颤抖,纂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是她,她,现在这个躺着的人,是她,她死了,你甘心了?是你害死了他,是你留下的破骰子决定了她的去留,决定了她的生死。
他从口袋里摸出缺角的骰子,甩出给这个曾经有着凌厉眼神的男人,以及她告别的字条。骰子翻滚在阴冷的地板上发出“咕、咕、咕”清脆的声响。定住。4点。是个复数。单数生,复数死。单数自己回去,复数带她回去。有些事情的发生必是命中注定,无法更改。
他说,我要带她回去。男人歪靠着墙,捏着字条恸哭,曾经的凌厉被哀伤淹没,了无痕迹。在医院办了手续,几天后,他带着她的骨灰离开。
<8>
他回到广州。深夜在厨房里吃干的面包,就着瓶装水大口大口地吞咽。他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的离家出走,母亲一路哀嚎,一路找寻,最后客死异乡。母亲死的时候,光着脚。岁月的光影如铁马冰河踏涌而至,他掩面而泣。最后,他说,我这是被噎的。
我们就像是那只落单的候鸟,困顿在自己亲手筑成的城里,不允许他人染手,一辈子都无法泅渡。生不如死,开春后,悄然失踪。
[THE END]
我一直想写幸福美满的故事,可我写不出,我想用这些痛苦来使得我们更懂得去珍惜,去努力的不轻易地放弃我们所拥有的,特别是在你身边对你说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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