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花颜·江湖

彼时,他是京城锦衣卫统领,武艺绝伦。她是江南镖王之女,才武超群。

  花雨缠绵的三月江南,她在招亲擂台上一眼便相中了路过的他,然后挥剑直劈其面门。他一个闪身,两指紧紧夹住寒光四溢的剑——还未出手,她已被降服。

  “公子今日比武胜了我,若公子过得了文试,小女子定择日嫁与公子。”唇边绽开的笑,令在场所有人都失了魂。

  他抬眼,那肆无忌惮的笑绽在他眼里,令他从未跳动过的心微微一颤,“多谢姑娘抬爱,在下并不识得几个字,况且……”他顿了一下,“在下并无心比武,只是路过此地,姑娘的剑便直指在下,在下不过是挡了一下而已。”

  他拨开围观的人群,她在后面提剑急追,“你可是唯一一个胜了我的人,你若不答应,你让我颜面何存!倒不如一剑刺死我!”她将剑抛出。

  他飞身一跃,握住剑柄,上面残留的温度让他心神一荡,“剑确是好剑,人也是倾国倾城,可惜了,太要强的女人娶不得。”说完,以迅雷之势将剑抛回,剑稳稳地落回她手中的剑鞘,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他跃上屋顶,消失在江南的粉墙黛瓦之中……

再见时,他在一场混战中救了她。

  “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惟有以身相许……”她颔首低眉,略微羞怯。

  “姑娘言重了,江南镖王,再不堪,也不至于嫁女儿吧?”他眉头紧蹙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她急了,“不是我爹要嫁女儿,是我要把自己许给你!”

  “姑娘的脸皮可真厚。”他眉间染笑。

  “公子可真是心直口快!”她也不甘示弱。

  “姑娘过奖了,没读过几天书,自不会说什么文绉绉的话,有什么便说什么罢了。”他脸上笑意渐浓。

  她也不再生气了,“公子这般伶牙俐齿,可真不像是没读过几天书的人。”

  “既然姑娘执意要谢,不如劳烦姑娘为在下安排一处住处可好?”

  她大喜,“花府客房多着呢,我这就差人安排一间!”

  他一哂,这般要强的女人,也不过如此……

  

他走时,她不舍。

  “待我回京,处理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便辞了这职务,带你四海为家。”

  “那你要我等到何时?”她不悦,却也不想让他为难。

  “三个月,最迟三个月以后,我便来提亲。”

  “你若敢迟一天,我便……”她思索良久。

  “你便什么?”

  “我便随便找个人嫁了!”

  “你这般要强,除了我,谁还要你。”

  

三个月以后,他如期而至。

  来的却不是一纸婚书,而是一道皇诏和三千精骑。

  花氏一族,意图谋反,抄没家产,朱灭九族……

  

此时她身在大内监牢。

  “你是在利用我吧?”

  “我没有……”他欲言又止。

  “我不怪你,父亲勾结奸人,意图谋反,我早就知晓。只是不晓得你这最后一件事便是指我父亲。”

  “我不会让你死的,只是……”

  她打断他,“也好,我也不甘心送命。小女子就此谢过大人。”

  最后一句话,字字锥心!

  你何须对我如此客气……

  

临行前一晚,他找来女囚替她。

  “我已备好马车,过了明日,我带你离开。”

  她不言,转身离开。

  第二日,大雨滂沱。

  她一身蓑衣,立在人群中。

  他没有来。

  花府满门几十口人的鲜血顷刻染红刑场,恍如人间炼狱。

  你为何不来!来看看这拜你所赐的一切……

  从此以后,你有你的重任,我有我的家恨……

  

孤雁北去,红颜相许。十几年江湖风雨,换得一夕月明山青。

  “师父,窗外停了一只信鸽。”

  “信上说什么了?”他端坐案前,面无异色。

  “是京城来的,还有一封密函,怕是想邀您出山呢……”

  “他们还联系得到我,却也难得……”

  他扫了一眼密函,“花庭”二字映入眼底。

  “几十年了!他们还是没有放下。”他长叹。

  “师父,莫非,师娘还活着?”小徒瞥见“花庭”二字,一脸疑惑。

  “此花庭非彼花庭,他们这样,无非是为了引为师出山。”

  他轻车熟路地拨开鸽子的羽毛,洁白的翼下,暗红的血已经结痂,“去,好生照顾着为师的朋友。”说罢,他将密函抛入煮酒的炉子里。

  小徒退下,他起身,外头下起了蒙蒙雨,想起几十年前,她只身一人血洗丞相府,鼻子一酸,眼泪便滑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抹掉眼泪,提着一坛酒,来到她坟前。

  吾妻花庭。

  “几十年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花家的人,一个冒牌花庭也值得他们大动干戈不辞劳苦地寻我。”

  他摸了摸墓碑上被雨水沾湿的“花庭”二字,“我知道当年你爹只是丞相的替罪羊……你杀了丞相,倒是苦了你我……”苍老的声音让人无法将昔日声明显赫的锦衣卫统领与如今这花甲老翁联系在一起。

  “当初在丞相府,你若答应随我走,又怎会命丧奸人之手……”他喝了一口酒,“我知道你恨我……”

  泪水濡湿大片衣襟,“唉,人老了,眼泪也愈发地多了……”

  他守着她坐了片刻,而后起身离开。

  他摇摇晃晃来到江边,细小的雨落在江面上,荡不出一丝涟漪,江边泊着一只孤舟,舟中的炉子上煮着酒,一女子背对着他。

  他登上船,女子转身。

  “花庭……”

  “我可是要把自己许给你的,怎么会恨你!”她责怪似的语气及唇边那朵倾城的笑,一如多年前初遇时。

  “公子今日比武胜了我,若公子过得了文试,小女子定择日嫁与公子。”

  ………………

  他眼中再次溢出泪水。

  雨势渐大,炉中的酒已沸腾,伏在案上的他突然惊醒。

  原来是一场迟来几十年的梦。

  他退出船蓬,立在船头上,四周除了空蒙的雨,当真再无他物。

  “惊鸿一瞥,万劫不复,芸芸众生,大抵如此……”他笑,笑声越来越大,笑得越来越放肆。几十年了,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地笑过。

  我还能奢求什么,你不恨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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