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熬火锅的女人
盛夏临近,气温升高,随之升起的也是女人裙底的太阳和男人裤中的弯月,它们未曾相遇,却共同生存。在街上,段少侠盯着大片的雪白,瞳孔无限放大,傍晚时分,身边路过的女人,洗完的头发还滴着水珠,同她脖颈间的细汗交织,把淋浴蓬头下的味道洒在夕阳里。少侠只能深呼吸,努力把剩余的场景弥补完整。
夏天,真好,火辣,刺激,新鲜,还有烈日下被烤焦的荷尔蒙。
少侠爱夏天的骄阳,所有人都被炙热包围,无处可逃;也爱夏天的高温,看每个人扒光自己,裸露身体;当然最爱夏日里的汗水,额前,脸颊,耳根,脖颈,手臂,汗珠浸湿每一根汗毛,让它们滋润,打结,缠绵,肆意生长,包裹全身。汗水洒在庄稼里,田野间,溪水边,阁楼上,蚊帐中,灯罩下,还有火锅里。
夏天,躺在浇湿的水泥地板上,翻转身来,似乎都能瞥见地面冒出的一点点水蒸气,可惜的是,并没有因此带走过多的热气。少侠想起城里小姑家的狭长过道,有凉席,有衣柜,有镜子,有各式品种的冰棍儿,也有各式口味的火锅。
城里的小姑是少侠最喜欢的小姑,也是少侠见过命最苦的女人。一辈子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为家庭操碎了心,也被男人一辈子拖累。少侠对于男人是有偏见的,自那个仓皇而逃的午后,也自那个无法发声的深夜。那些抽着烟,喝着酒,划着拳的男人们,围坐一桌,讲着明里暗里的荤段子,嘈杂喧闹,眉眼间传递的戏谑挑逗,让少侠只觉头晕目眩,心里作呕。这些场景是少侠躲在门后,透过门缝,听到的,看到的,当时的少侠没有记忆,所有的记忆是后来拼贴再缝合的。
小姑住在城里,是少侠印象里最有“身份”的亲戚。小孩子是无知而纯粹的,认为居住在城里闹市中就高人一等,这种价值观是农村普遍的共识,没人告诉少侠,但少侠仍旧懂。城里人的言行举止中总带着优越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与生俱来。小时候的少侠总觉得自己是个乡巴佬,会自卑,现在的少侠还是觉得自己是个乡里人,但不会自卑了。
对于小孩来说,一年能进几次城,就足以欢欣鼓舞好几天,那时候的记忆很绵长,从年头到年尾,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小姑家门前的火锅店,门后的小过道,给所有的故事都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现在发现那是一个死结,看似漂亮,却终身被捆绑。
少侠见过很多勤俭持家的女人,记忆里那个时代的女人大多都是吃苦耐劳,似乎贴上了中华民族所有传统美德的标签,她们可爱又可怜,无论如何,少侠对于她们始终示以尊重。小姑在城里盘了一家店,早上买小笼包,晚上做火锅,因为天时地利人和,算是攒了些家底,但这并为给小姑带来很多快乐和幸福。
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勤恳的女人背后有一个败家的男人。小姑的丈夫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男人,嫖和赌乃是看家本领,身边总有些许个画着浓妆,散着香水味的女人。少侠没叫过他姑父,只称呼曾叔,没人纠正过少侠,少侠也就一直这么叫着。曾叔总是嬉皮笑脸,没大没小,甚至在晚辈面前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总爱在口头上占嫂子便宜,男人都喜欢在语言上强暴女人,得寸进尺,获得快感。
少侠亲眼见过曾叔带着一个大波浪卷的女人上了阁楼,阁楼上昏黄灯光笼罩,还有窸窸簌簌的交谈声,偶有身影在头顶晃过。少侠不知道他们在房间里做什么,但知道那可能是一个秘密,一件不能见光的事。后来,少侠爬上楼梯,登上阁楼,因为房间小,天花板低,整间屋子都充斥着事后仓促散场的情欲。房间的窗户极少打开,空气不流通,有些令人窒息。难怪小姑总是在店后的过道里睡觉,鲜有上楼休息,甚至不愿抬头望头顶的阁楼。
当然,小姑的婚姻不是自己选择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小姑不幸被牵错了红线,一辈子都在偿还人情。每当这时,少侠有些感谢她爹和刘小姐的命运结合,他们也是一面定终身,万幸地是,她们是合拍的,至少段少侠不是他们夜里激情之后悲剧的产物。小姑知道曾叔有着沾花惹草的习性,未曾反抗,睁只眼闭只眼。在世俗眼里,女人这个时候只能认命,连申述都是无用的。
小姑把火锅店经营地风风火火,那段时期,老天在金钱上没有亏待她。至少,少侠回忆里的小姑做事精干,为人友善,面带笑意,没有埋怨。少侠搬家前的最后一个夏天是在城里度过的,小姑和少侠躺在过道的凉席上,听着风扇吱呀的声音,小姑拿着蒲扇给少侠赶蚊子,角落里蚊香余烟袅袅,风扇里吹出的风把蚊子吹到角落,再被蚊香熏死。可事实是,文字在风的漩涡里中打个转儿又飞回来,蚊烟从门缝里溜走了。
火锅店位于商业区的主干街道上,一排都是店铺,有少侠最爱的红油抄手,红色辣椒油,撒着胡椒粉,飘着藤菜叶,皮薄馅大,白吃不厌。每天,天未亮,小姑就起床干活了,少侠睡到自然醒,然后拿着零钞去隔壁吃抄手。每次小姑都会去跟老板娘打招呼,邻近四十多岁的阿姨,总是乐呵呵地给少侠端上出锅的极品。少侠个儿不高,坐着板凳,脚够不着地,吃饭时,双腿总爱在空中晃荡。
清晨的城市,如同睡醒的人,才睁眼,迷蒙又惺忪,人和城,像是两个大小齿轮,一点点地找到对接口,然后向前滚动。少侠身后,热闹逐渐蔓延开来,有乡下挑担而来的菜农,也有城里拉开卷门的小贩,逐渐地,广播声,贩卖声,嬉笑声,多了,杂了,亮了。少侠吃完抄手,不会立即回小姑家,而是在继续晃着腿,转身看街上来往的人。
城里,什么都有,人们在狭小的空间也显得更快乐,那些挑担卖菜的阿公阿婆,脸上的褶皱都比在乡下农田耕作时更舒展些,那些穿戴整齐,肤色黝黑的孩童,拘谨不自在的身体逐渐在人群中放松,快步行走。少侠喜欢城里的生活,在第一个星期里。很快,少侠有些想念家里的院子,可以赤脚飞奔,可以抬头望星,可以横着打滚。曾经羡慕向往的城市生活,魅力骤减。
城,很小,人,很多,小城故事多
小姑还是晨起做包子,夜里熬火锅,空闲的时间几乎没有,少侠甚至记不起和小姑一同吃饭的场景,只记得抄手店老板娘的喜迎笑脸。小姑做事利索,但不曾停歇,走路都是小跑,火急火燎,招呼客人的声音极甜,秉持顾客至上的态度。有时,少侠就坐在走廊里吹着风扇,听小姑忙前忙后,百无聊赖,除了各种奶油冰淇淋,剩下的空间就也只有那一米宽的廊道,狭窄延长。
少侠没有小伙伴,陪同玩耍,看见街上皮肤白净,扎着小辫的姑娘,就担心自己黑黄矮小,被人嫌弃。小姑娘们的背脊挺正,目视前方,但就是不爱正眼看人。少侠见此,总望而怯步,她们在马路的另一端,中间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少侠无法横穿马路。
在城里生活的那些日子,因短暂而快乐,因漫长则痛苦。看似繁华的城市与街道,也只是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浓妆艳抹,带上面具,演一出剧;那些看上去有钱的商贩们,都是在各自划定的摊位圈内,忙前忙后,没有停歇。少侠在城市喧闹中感到孤独,格格不入,在农村静谧中感到自由,破格而入。
曾叔很少着家,有时回家,只是上阁楼拿衣服,红唇女郎在店门口等候,小姑都知道这些女人,但从未吱声,她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很多年之后,小姑终于结束了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打破城墙,回归自然,但半生已经过去,她脸上的笑容终于随之延展,飞出墙外。
少侠搬家后,县城也随之被淹没了,所有的故事,所有的过去都被藏到江底,若潜下水去,兴许能拾回一块碎片。新县城里的火锅店遍地都是,红色的荧光招牌,玻璃窗瞥见的红色辣子油,鲜红的牛肉羊肉片,锅里翻滚后迅速变身,只是小姑的火锅店没有了,不再熬火锅了,曾叔也最终落跑了。想必,阁楼里的窗户终于被打开了,深藏许久的情怨也重获自由,它们一定在江底无限畅游。
前些年,少侠回乡,得知年过半百的小姑终于等来良缘,遇到一位好心先生,不抽烟,不喝酒,爱干净,还会教小姑读书识字。小姑在手机里的通话声像是少时的姑娘,欣喜,快乐,还有娇羞。少侠没再见过曾叔,但还是庆幸,他放过小姑一劫。火锅一时鲜辣,热气腾腾,吃多了,屁眼也受不住,如同纸包着火,最后还是被燃尽。
后来,想起小姑熬火锅时的背影,总爱用手拭脸,不知是热地冒汗,还是辣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