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在给湖面钉铆钉时,我的浮漂已刺破水银镜面。露水顺竿身滚落,恰与二十年前父亲教我打窝的手温重合——那时蚯蚓在铝盒里扭动的轨迹,如今成了我掌心交错的命运线。
漂尾战栗的节奏是另类心跳仪。当第七片柳絮黏上钓线,忽然惊觉所谓垂钓,原是向时光长河发送的摩斯电码。水底暗流正翻译着饵料的下坠曲线,将铅坠的抛物线编译成甲骨文般的波纹。
对岸挖掘机啃食滩涂的轰鸣里,白鹭单腿立于废弃轮胎上梳理羽毛。我的倒影被鱼群啄碎又重组,竟在涟漪中窥见1998年洪峰过境时,漂过家门口的那只红漆木盆——里面蜷缩的狸花猫瞳孔,与此刻咬钩青鱼的鳞片泛着相似冷光。
中年鲫鱼上钩时带着产卵期的暴烈。它在空中划出的银弧,精准复刻了儿子篮球赛压哨三分的抛物线。摘钩时发现鱼唇旧伤增生出珍珠质,这尾战士的勋章竟比我的工牌更闪耀。
午后雷雨在钓箱里发酵。方便面调料包被淋湿后,蒸腾的香精味与童年灶膛煨红薯的焦香达成跨世纪联姻。妻发来视频请求的震动,惊得浮漂跳起弗朗明哥舞——屏幕那头钢琴考级的琶音,正与雨打浮萍的韵律争夺主旋律。
放流时刻,鱼尾拍散的雨珠里浮出所有被赦免的欲望:未发送的辞职信、购物车里的机械键盘、深夜删除的朋友圈长文。它们化作气泡升向水面,在接触空气的刹那炸裂成彩虹的胚胎。
暮色将钓线熔成金丝时,上游漂来智能手机壳。触屏上凝结的水珠折射出诡异蓝光,恍若赛博河神睁开的复眼。我忽然读懂鱼类的悲悯——它们吞下带倒刺的谎言,却把晶莹卵粒产在人类无法抵达的锈蚀管道深处。
归途碾过满地霓虹残片。天桥下流浪汉正用易拉罐拉环垂钓月光,他的钓线是截取下的电线铜芯。我们隔着三米对视一笑,明白彼此都是光阴长河里的偷渡客,用不同材质的钓竿打捞着同一种乡愁。
今夜将空鱼护改造成星象仪。当银河在网眼间流淌时,愿你我既做咬钩的痴者,亦当成为某尾游鱼眼中的诱饵幻象。好好垂纶,像量子纠缠中的粒子——每次放生都在平行时空掀起蝴蝶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