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乡村


五点多,没有阳光照耀的天空依旧敞亮着,像是一个人,脸上不喝酒,但喝了能看得出脸上写着酒意一样。这个时候我回到程家墩,车子钻进村庄那一刻,我思来想去都有点偷偷摸摸的感觉。

路上没看到一个人,拐弯时见到母亲家的大门开着的,门前扫得干干净净,一场刚停歇的小雨让水泥地坪发出幽幽的光。那片幽光里,有一树枇杷果似撒了一把碎金闪闪烁烁。我没停下脚步欣赏,直奔锅屋门而去。

母亲正在洗脸,灰白色的洗脸盆摆在小饭桌的中间,手巾从额头往下擦,刚露出双眼就见到了我,满头的银发抖了两下,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喊了两声我的名字,问我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得到确认是我,手中的毛巾才从脸上滑下,在清凌凌的水里搓搓,像是搓洗完心头上的疑惑。

其实不仅是母亲没想到,我自己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回去的。九号上午接到一个明知陌生但却又是不能不接的电话,那上面显示是来自铜陵的。电话那头的人告知,我的一个亲戚的老娘走了。在老家这种电话叫把信,且这个信老了的人子女不好把。告知母亲,她显得诧异,手一抖差点将桌子上的脸盆碰翻了。

谈了一阵子,母亲问我哪天回上海,她叫我带两只仔公鸡走。我说好啊,刚刚看到枇杷都黄了,走的那天过来摘一些带走。母亲笑了,说多摘点,可甜啦啦,一点也不酸。我答应了。

昨天很忙,早上三点多起床,去乡下,赶铜陵,吃过晚饭已是九点多。两夜没睡好觉,匆匆住到街上的房子里。今天睡了个自然醒,心里惦记着枇杷果,八点多赶到程家墩。

路上看到红旗的工地上两只塔吊正忙碌着,河道大概修好了,主体建筑的框架已完工,透过绿色安全网的空隙,能看到有人在砌隔墙。闸边江堤斜坡上,几个人在铺水泥装饰地砖;江堤脚下,村庄与村庄相连的是田野,有台收割机在吼叫,替代着人工揉菜籽,而一旁的麦子也在渐渐泛黄,似乎能看到饱满的麦粒正憋着劲,想挣脱麦芒的束缚。

颠簸着进村,迎面碰到了一辆货车,我以为是给江洲拉黄沙的,他家在造房子。我赶紧倒到一条小支路上,让货车通过。车子到我对面时停了下来,驾驶员探出头,好心地提醒我,前面路堵了,过不去。

他不认识我,不知道我家在后面。几百公里都过来了,几百米路拦不住我的双腿。

我嘴上没说,心里暗自发笑,这个时候又不是节假日,一辆车没看到,怎么会有这个堵字。但很快我就发现他说的没错,堵在路上的是一车车泥土。四爹爹家也在造房子,基脚没用混凝土,没用石头,只是用砖头平地起来砌了两匹五零,两匹三七,两三匹二四墙而已,拖来的泥土是基础回填用的。我将车子开到拐向江洲家的路上,下来见四爹爹从树荫下站起身,瘦弱的身子像个稻草人。他扯着大嗓门让我还要往前开,货车拐弯倒土不方便。我只得上车又向前开了一截路。

递上一支烟,问他怎么又造房子了?他说两个孩子只一栋房,真要拆迁小的不是什么也没有,到时候儿子不吱声,还不被儿媳妇骂死,睡到棺材里也睡不太平。我说你腰里还是有硬货,真的什么也没有,她也不会怪你。

四爹爹曾经也算个名人,在生产队时期就仼区政府的企业砖瓦厂的厂长,红了十几年,后来被江南和山里的轮窑厂挤垮了,厂垮了,那方田地还在,养鸡养猪种庄稼,家底还算厚实。说是程家墩人,住的还在烧窑那个地方。

走到母亲家,她正在锅屋门口摘蚕豆,好的差的分在装进马甲袋和篮子里。见到我走过来,她问我怎么不开车。我说车子在老菜地那边,四爹爹家装土填屋基,开不过来。母亲说鸡杀好了,放在冰箱里,这点蚕豆也带过去。我说蚕豆有,家里种了。母亲说,有就不要摘,先吃带过去的。我说,那好吧,找个袋子给我,去摘点枇杷。母亲说昨天我摘了,十几斤哩,在冰箱边上放着,我怕拽破了皮,都是用剪子剪下来的。

我的心一颤,枇杷树不高,最下面的枝条也高过我的车顶,且熟透了的枇杷都有一人搭一手。母亲走路都一颠一颠的,十几斤的枇杷果,一颗一颗剪下这剪的不是枇杷,是耐心,也是爱。我走进锅屋,一眼就扫到了装在马甲袋里的枇杷,一颗颗淡淡的黄,点点的黑。

回来时又碰到四爹爹,他大声问我,二毛子,你娘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我也大声说,有仔公鸡,蚕豆。但我没提枇杷,怕他说,枇杷有什么好吃的,那东西酸。



林建明,笔名,愚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铜陵市作家协会会员。在《长白山日报》《铜陵日报》《池州日报》《德州晚报》及《西部散文选刊》《今古传奇》《长白山文艺》《上海散文》《枞阳杂志》及省内外多家微信平台发表文章三百余篇。著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个人散文集《走出村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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