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表山云海(梧州市旅发委提供)
许多个清晨,在灰色的砂页岩悬崖峭壁和高耸入云的马尾松的陪伴下,石濡菲和妈妈出发去寻找野生老茶树。
薄翳曦光里,河水缓缓流淌。母女俩穿过六堡河岸篱落疏疏的小路,步行走进5公里之外的原始森林。二月将尽,春茶始发,这些海拔达1000米的崇山峻岭间,丰沛的雨水让各种野生茶树萌生出雀舌一般细嫩的茶芽来。而像这种老而不衰、年年开花结籽的老茶树,她以前在不倚和四柳的山中也曾见到过,“有些茶树一个人还抱不住哩。”
胸径达30厘米的老茶树(梧州茂圣茶业公司提供)
每年二月,采摘春茶之前,黑石村的茶农们都要进山祭神。他们把活鸡的鲜血洒在神面前,他们的神就是这高高的茶树。这棵胸径达30厘米的古茶树枝繁叶茂,矗立在那里已经一千多年了。神树以茶叶作为回礼,他们因此得以生存延续几千年。
黑石村的一位老人正在茶树下祈祷丰收。茶农们打着火把,围成了一圈。他们将在仪式结束后采下今年的第一缕新芽。
他们将在仪式结束后采下今年的第一缕新芽(苍梧县委宣传部提供)
石濡菲从小在塘坪村长大,对她来说,故乡,不止是眼前这栋简陋的土墙青瓦老房子和门前的两棵古榕树,还有那种让她魂牵梦系的六堡茶的味道。今天,女儿第一次和妈妈学习做六堡茶。这些刚摘来的新芽先要分栋,之后再炒茶、揉捻、整形和烘干。
六堡茶品目繁多,即便只是一个品种,也可以呈现出多种不同的味道,如爽口回甘、香、厚、醇等等。
茶谷:指细嫩的茶叶,如稻谷一样是茶树最好的出品。一般社前、明前、雨前的一芽一叶、一芽两叶等精制出来茶叶都是茶谷。过去,黑石山的茶谷都是被粤港茶商抢购一空的。
中茶:春末、夏季、初秋采制的一芽三四叶被制成中茶,中茶制作较粗放,揉捻不充分,一般农家留着自己喝。
二白茶:除了冬季,农家还会在农闲时采摘一部分长高了的茶芽,并且连老叶一起摘下,因为老叶无法揉捻,所以制出来的茶有黑有白,各种叶态混杂。
老茶婆:过去六堡有霜降前后采摘老叶制成老茶婆的传统,蒸汽或水捞杀青再烘干,存放经年之后,会转化出甘甜蜜香,是治一切水土不服之症的良药。现在茶农也会将每年修剪的老叶收集起来制作老茶婆。
茶果、茶花萼:这些陈放之后都是农家必备的防暑去湿良药,一般煮水。
龙珠:即虫屎茶,就是一种特殊的夜蛾的幼虫吃了茶叶拉出来的粑粑,挂在网状的茶叶残渣上像珠子一样,据说是治胃病的良药。
传统的六堡茶有四名茶——黑石茶、芦荻茶、恭州茶和虾斗茶,皆以小地理山场闻名,而虾斗茶由于旧时制作工艺秘而不宣,现在已经非常少见。
中国的王公贵族早在汉朝前就开始品茶,而普通百姓则从唐朝起才开始饮茶。(梧州市委宣传部提供)
中国的王公贵族早在汉朝前就开始品茶,而普通百姓则从唐朝起才开始饮茶。如今,中国人的生活已经离不开茶叶。在四川省,每人每天平均要喝四升的茶。四川蒙顶山,从唐代起,蒙顶茶就作为贡茶献给皇室和贵族。这里采摘贡茶的皇茶园,是一名叫吴理真的道教士开垦出来的。两千年前,他就在这里栽种茶树,并为皇室贵族进献贡茶。所以,中国人把吴理真视为人工种茶的祖先,正是他把茶叶带到了人们的生活当中。
六堡茶的历史可追溯到1500多年前。三国时期,《吴晋·本草》引《柚君录》中就有“南方有瓜芦木,亦似茗,至苦涩,取为屑茶饮,亦可通夜不眠。”记录。这段话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说:“说南方有一种大叶茶,称瓜芦木,非常苦涩,以叶制成屑末茶,喝了会使人通夜不眠,煮盐工人专门饮用。”这是有关六堡茶最早的一段文字记录。
六堡茶属于温性黑茶,与普洱茶的区别在于醇爽可口。此茶泡出的汤色红浓剔透,犹如琥珀,入口甘绵软滑,温润如玉,即使连放三天三夜也不会变色、走味,依然陈香馥郁,因此被传颂为“能喝的古董”。为什么六堡茶越陈越香?这其中有什么奥秘呢?
在中国南方,黑茶被定义为后发酵茶。普洱茶和六堡茶虽然同属黑茶,但是在制作的工艺上却有许多不同之处。六堡茶的制茶工艺步骤有:杀青、揉捻、渥堆、复揉、干燥。像所有的黑茶类都有越陈越香的特点一样,揉捻后的渥堆使六堡茶经过前后两次发酵后,形成一种新的微生物优势种群。六堡茶的转化因此要比普洱茶快得多。
这些刚釆摘回来的新芽经精炒细揉制成干茶之后,很快就被装进了茶担里。(苍梧县委宣传部提供)
这些刚釆摘回来的新芽经精炒细揉制成干茶之后,很快就被装进了茶担里。眼前这个茶担是一对用竹篾织成的圆柱状的容器,网眼看上去较密,约有拇指般大小。母女俩还要挑着这四五十斤重的茶担翻山越岭,赶在晨曦来临之前,将热香未散的干茶送到六堡镇的茶行。
合口码头(苍梧县委宣传部提供)
五公里外的六堡镇,茶商已在合口码头的樟木根下等候多时。他们早早热好了大木甑,只等开称收茶。
石濡菲和妈妈当天做出了20公斤的一级茶,跟现代机器日产数十吨六堡茶相比,这产量实在是少得不显眼。
六堡河是大平河右岸的一条支流,上游也称大水,发源于苍梧县六堡镇六堡山冻顶。(黄六淮/摄)
六堡河是大平河右岸的一条支流,上游也称大水,发源于苍梧县六堡镇六堡山冻顶。每年春夏季丰水期,这里的河面都变得十分宽阔,且水势平坦。一条尖头船可以满载四十担茶叶,从这里启程,航行到60多公里外的梨埠,这段水路单程走完要两天时间。自合口码头以下滩险重重,滩尾、茶埌洞、大塘、盘古、大中、沙险、寺坡……每隔四五公里,就是一处滩头或河湾,一脉水势掩映在两岸茂密的竹木之下。
犁埠(梁直 摄)
茶船古道全程示意图(梧州市委宣传部提供)
茶叶在梨埠码头被重新装上了一艘大木船。之后,进入贺江、西江航道,经过广州,穿越南中国海,到达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当地人说“最善水性的鸭婆也难以调头”,从六堡到广州的旅程形象地说明了茶船古道上的艰道。这条近三百公里的水道上只有六堡人在走。他们从六堡运茶要花上七天的时间才能到达广州,而从广州到马来西亚海运则需要18至20天。他们要走的是重重险滩和一条漫长而狭窄的小河航道。六堡人为何要走如此危险的航道呢?他们这样冒险不仅仅是为了财富。
马来西亚马六甲(Malacca)——一座充满沧桑、写满历史的王国古城。郑和下西洋有六次停靠在这里。汉代至唐代马六甲被称为“哥罗富沙”。公元1396年,一位落难的印尼王子——拜里迷苏拉为了逃脱麻偌巴歇帝国的追剿,从苏门答腊的三佛齐(巨港)来到这里。拜里迷苏拉在一棵树下休息,他带来的一条猎狗将一只冒失路过的小鼠鹿逼到了绝境——为了自卫,小鼠鹿背水一战竟然将猎狗踢入河里——这个小鼠鹿勇气可嘉,实在令人钦佩!拜里迷苏拉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这里建立一个自己的王国。他问身边的随从:“这颗树叫什么名字?”“陛下,这棵树叫马六甲树(Pokok Melaka)。”随从说道。于是,他就以这棵树的名字命名马六甲。
拜里迷苏拉在马六甲建立哥罗富沙王国都城之后,时刻受到暹罗国吞并的威胁。为了寻求大明帝国的保护,拜里迷苏拉于明永乐三年(1406年)派大使出访应天府(今南京),向明朝皇帝提出成为“天朝上国”藩属国的请求。永乐七年(1410年),大明皇帝朱棣派三保太监郑和率领一支由38600名船员组成的庞大舰队登陆马六甲。大明皇帝赐封拜里迷苏拉为满喇加王,还给他送来了丝绸、瓷器、药材、香料和稀世珠宝,茶叶也从那时被带进了马六甲。在此之后,暹罗就不敢再侵犯马六甲了。
14世纪时,印度洋的航运权几乎完全掌握在中国人手中。从明朝初期到1433年,郑和前后七次下西洋。这支满载丝绸瓷器的船队足迹不但遍及东南亚,还曾远至非洲和红海,甚至澳洲的北部。这大概是公元1432年前后,比欧洲人发现澳洲大陆整整提前了上百年。郑和把长颈鹿带回了中国,同时也在东南亚航道的沿岸修建了城寨。从中国出发的船员,只有十分之一回到了中国。土著马六甲人开始穿中式服装,中国人也和当地人通婚。两种文化发生融合,中国人成为当地社会的组成部分。像这样的城寨不仅出现在马六甲,爪哇的麻喏巴歇(Majapahit)帝国也有好几处这样的“新村”,他们人数相当可观,多的达到1000多户。其他如菲律宾、暹罗、马来亚等地的情况也是一样。
郑和之后,阿拉伯和印度商人纷至沓来,在此进行丝绸、香料、烟草、茶叶等大宗货品的交易。很快,马六甲就成为远近闻名的重要港口和富庶之邦。但也正因为如此,马六甲王国不久就遭到葡萄牙人的入侵,并于1511年灭亡。
一百多年后,荷兰人通过武力,将这块宝地据为己有。18世纪末,马六甲最终落入英国人之手。直到1957年,马来西亚宣告独立,马六甲才结束了长达400多年的被殖民历史。
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苏格兰铁匠ROBERT FORTUNE受东印度公司的派遣,深入中国腹地,来到了武夷山——当时最大的国内茶叶贸易集散地。这位铁匠不但窃取了茶叶制作的方法,也将当地的茶种带走,引种到了英国的殖民地印度。英国人通过战争抢走了中国的海上对外贸易,控制了中国的外贸口岸,还通过派遣商业间谍,窃走中国的茶种茶叶品牌和茶叶制作技术,在印度和东非开发了大面积的茶叶种植园,并将其培育成为中国茶叶贸易的直接竞争对手,最终取代中国茶叶王国的地位。中国茶叶贸易的财源被生吞活剥式的掐断了,财势国运也由此逆转,一落千丈。
由于资本主义列强的入侵,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自然经济遭受严重灭顶之灾,大批破产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处于极端的贫困之中。为了寻求生路,他们不得不出国谋生。与此同时,西方殖民主义者为了掠夺东南亚和其他殖民地的资源,他们特别需要来自中国的劳动力。在这些列强者眼里,中国人不仅是廉价的劳动力,而且是“不持武器而又勤恳的民族”,他们较高的劳动技艺,都是矿山开采、园丘种植、公共设施的修筑中无人能替代的。
南洋谋生的广西劳工(中茶梧州公司提供)
广东、广西、福建南部沿海地区,每年平均约10万人以上的青壮年劳工,被以“契约华工”的形式当“苦力”(coolie)或者“猪仔”诱卖到东南亚各地的矿场和胡椒、香料、甘蔗等作物的种植园,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期才结束。
从招募至运达南洋,一名“猪仔”的盘缠食宿费用大约是五六十元,售价二三百元。根据契约合同,每月工资五元,期限三年,工资共180元,但经层层抽剥,“猪仔”本人所得不过几十元而已。如果无其它嗜好,三年约满,可以恢复自由。但是在种植园内,往往有烟、酒、赌博引诱,稍有沾染,就会欠债,到时也只能留下来继续当“猪仔”以抵债了。
“猪仔”们有时还会遇到生命危险。印尼的勿里洞岛矿区,劳动条件极为艰苦和恶劣。华工要踩着一块狭窄的木板从三四十米深的湖底把锡泥挑上来,每担有一百多斤重,劳动强度极大,许多人因体力不支,失去重心而坠入湖底身亡。
他们的遭遇正如一首客家山歌所唱的那样:
挑等(着)锡泥过浮桥,
千转(回)过得千转好,
一转失脚命会无。
而远在马来西亚霹雳州开采锡矿的华工,遭遇同样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马来西亚的气候高温而湿润,华工每天顶着烈日站在水沟中淘洗锡沙。恶劣的工作环境让他们很不适应,因此,常常有人发热中暑、腰酸背痛,受尽瘴气之苦。他们泡在水里的双脚极容易患风湿关节疼痛,甚至还有人得了怪病,最后不明不白死去。这一度曾经引发不少矿工们的恐慌。一直以来,两广民间就有六堡茶有去暑、去湿、去热、调理肠胃、治病驱痢功效的说法。华工们慢慢发现,那些经常喝六堡茶的人很少生病。特别是刚来不久的华工,水土不服、泻吐不止,往往喝上一壶浓浓的六堡茶后症状很快就得到了缓解。一时间,六堡茶的神奇作用,被大家广为传播,甚至被神化为“灵丹妙药”,他们给了六堡茶一个昵称叫作“黑宝石”。每天开工,人人都是一手提粥桶一手提着茶壶,他们不能一日无茶。对于华工们来说,茶就是他们的血、肉和生命。
熬过了苦难的“猪仔”生涯,许多人获得了人身自由,虽然心怀家乡,总想攒够了钱,落叶归根,回归故国,但实际上能实现愿望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是终生留在了南洋。
广西梧州(陈选平/摄)
广西梧州,这里曾有着繁荣的茶叶交易市场。今天,梧州仍然是广西最大的黑茶生产制造地。梧州的大部分茶厂特别为东南亚华侨生产六堡茶。他们把这种茶称为“侨销茶”,只供应给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地。作为侨销茶的制造中心,梧州是南方第二大内河港口城市和商贸集散地。
上世纪三十年代,抗日战争爆发后,广州沦陷。由梧州运经广州、香港的航线受阻,进出口商品大减,六堡茶也不例外。而那时在苏门答腊、三宝垄、爪哇、婆罗洲等地住蕃的60万广西籍华工们,生活中已经离不开茶叶。
梧州每年生产5000吨侨销茶,即梧州可以提供60万的广西籍华侨同胞每人年均消费8.33公斤茶叶。但当时只有一小部分茶叶能够依靠肩挑马驮长途跋涉运往广州湾。
1929年,梧州对开江面上货船来往,六堡茶通过西江销往海外。(梧州市委宣传部提供)
“每次都有三四条尖头船,我们装好茶叶和山货后就结伴同行。每条船上必须要一人掌舵,另外还有两人手持长竿一路拨扫挡在船前的大块砂石,好让船只得以前行。遇到水浅滩险之处,结伴的尖头船就全部在一个水流稍缓的湾道停下。打帮的船工一齐下船,有的在岸上拉纤,有的在水中撑顶,十几人一起把船只搬过滩头。前面拉纤的人背着一根长长的竹纤绳,佝偻爬行在岸边的乱石滩上;后面撑顶的人躬身翘臀,手里的长篙几乎快要被他折断。等所有尖头船过完滩头,十几名船工的膝盖和肩膀上已是血迹斑斑。黑黝黝的脸上,也分不清是河水、汗水,还是泪水。即便如此,沉船翻船事故仍时有发生——”说到这里,李育恒老人心里仍感到一阵阵绞痛。他今年83岁,现住苍梧县六堡镇宝平村,14岁时就开始在六堡河撑船。
经过险滩时,船工要用长竿撑顶河道的岩壁,让船只能够安全通过。(梧州市委宣传部提供)
“从九城村而下,有几十个数得上名号的急滩,一不小心急流就会把竹木柴排打烂打散。不仅竹木和一箩箩六堡茶会被冲走,甚至排工也可能跌落水中。”
秋冬水旱时,顺流而下的排工们要在沿途清理河道的大石头,当地人称之为“刮水路”。即便春夏水涨,也要小心驾驶,让长达百米的竹木柴排避开河里的大石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他们到达江口码头时,就把茶叶转给广东接货人手上。
沿六堡镇顺流而下的尖头船未必停靠九城村,但是当一艘艘小船满载生盐、豆豉和咸菜等生活用品返程时,九城村就是船工们途中休息的最后一站。这个竹木排集散地和尖头船日行夜歇的停靠地,曾经兴旺一时。解放前,九城村里只有百余人口,却有十三间店铺,分别经营餐饮、糖果、布匹和缝纫等生意。
沿六堡镇顺流而下的尖头船未必停靠九城村,但是当一艘艘小船满载生盐、豆豉和咸菜等生活用品返程时,九城村就是船工们途中休息的最后一站。(梧州市委宣传部提供)
而大量的茶叶在广州十三行加工、包装之后,还要在海上航行2541公里才能把茶叶运回南洋怡宝及吉隆坡。经过十八天的颠簸,他们将到达马来西亚的吉隆坡。然后卸货、交货,交付生命之源——茶叶。
上世纪二十年代在马来西亚霹雳州开采锡矿的华工(梧州中茶茶业公司提供)
吉隆坡茨厂街和苏丹街,茶叶就在这里销售并转卖到大马各地区。与中国大陆不同,很多马来西亚华人对茶叶抱着虔诚的态度。“六堡茶伴随着我长大,小时候爷爷买一大筐六堡茶,家里人能喝上大半年。生活的滋味,在每日一杯的六堡茶中感触最深——茶叶脉络的尽头,是神农疲惫的身影,所以,茶叶在马来西亚人心目中有极高的分量!”黄锦照说起往事记忆犹新,他是大马最资深的茶人。
越过马六甲海峡,有一条狭长的水道将太平洋与印度洋联接了起来。20万吨级的轮船装满茶叶正在向安达曼海缓缓驶去。在这条通向远方的路的尽头,人们在等待着茶叶的到来,那是他们生命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