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先生,名鹏,字北溟,家世业儒。先生少孤,家贫,为乡间颇有名气的谈先生之高足。高先生在十六岁的时候,高中秀才,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举。囊空咄咄,百无聊赖之际,世交沈石君劝他去读两年简易师范,取得一个资格,教书。简师毕业,高先生在“五小”任教。
在同事的眼中,高先生的脾气很“方”——他落落寡合,不苟言笑,不爱闲谈,不喜交际。他按时到校,下课就走,如果当中一节没有课,就坐在教务处看书。看上去高先生似乎很难相处,其实不然。在高先生供职的“五小”,教师的品类很杂,有正派的教师,也有油头粉面的纨绔子弟,还有挤眉弄眼的幕僚式人物。这些人经常凑在一起谈天说地,交流庸俗无聊的社会新闻,说猥亵下流的荤笑话。高先生是绝对不参与这些的,学校中那些避免不了的勾心斗角、飞短流长他也是避而不及。有人试图笼络,也被他冷冷地拒绝。
然而高先生教书是认真的,讲课、改作文,郑重其事,一丝不苟。他教学生,也是因材施教,无所阿私,只看品学,不问家庭。
说到这里,你肯定好奇这位“高先生”是何方神圣?他是汪曾祺小说《徙》中塑造的人物。在高先生的身上,我看到了一位语文老师改有的样子。
高先生尽管在“五小”待得寂寞、无奈,但是作为一位语文老师是尽职的:他对得意的学生的喜爱不形于色,只是把他的热情倾注在教学之中。对于平常的学生,他亦以平常的精力对待。对于资质顽劣、不守校规的学生,他常常痛加训斥,不管他的爸爸是什么局长还是什么党部委员。这样的高先生,眼中只有学生,只有学生的表现和进步,难道不值得我们学习吗?“先生不应该专教书,他的责任是教人做人;学生不应该专读书,他的责任是学习做人之道。”这才是真正的先先生啊!
在高先生所在的县里,有一个初级中学,可是该校上至校长下至教员,没有一个是在用心教书的。教育局长下决心对这个学校进行改组,沈石君受邀出山。他只提出一个条件:所有教员,由他决定。国文教员,他聘了高先生。于是,高先生就真的“怒而飞”了。
高先生首先提出,他要“随班走”。“他说别人教过的学生让他来教,入垦生荒,重头来起,事倍功半。教书教人,要了解学生,知己知彼。不管学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为瞎教。学生已经懂得的,再来教他,是白费;暂时不能接受的,勉强教他,是徒劳。他要看着、守着他的学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进步,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如同注水入瓶,随时知其深浅。”这段话中,高先生至少告诉我们这样几个教书的“法宝”:第一想要教好学生,必须了解他们;第二想要学生得到最大化的进步,必须掌握其“最近发展区”;第三要将学生长久的发展装在心中,教育不是一阵子,而是一辈子。看,这就是几十年前一位普通的乡村教师给我们的启示,这些话仔细推敲起来,还真的不无道理。
下面一段更加精彩了:高先生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溟。“只有我自己熟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试问,现在有几个语文老师能将课堂上教的每一篇课文“熟读、真懂”并且“为之感动”呢?高先生选的文章只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串性的思想倾向——人道主义。高先生深知“以恶劣文字示人,是无耻之举”,孟子说“充实之谓美”,《周易》曰:“修辞立其诚”,“文有不通而可爱者,有虽通而可厌者”。看来,高先生心中对于让学生读什么样的书,写什么样的文章,做什么样的人,心中是妥妥的有着一杆秤的。
高先生教作文,对我也是有着莫大的启迪:“他非常重视作文。他说学国文的最终的目的,是把文章写通。学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指出好处和不好处,发下去由学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学间互相改;交上来,他再改一遍,加总批,再发给学生,让学生自己誊一遍,留起来;要学生随时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文章。”这里看出,高先生非常重视学生“修改文章”能力的提升,文章写出来不仅老师帮着改,还要自己改、给别人改。这样一改、二改、三改之下学生的写作水平自然而然地就提高了。高先生还说,作文要如使船,撑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驴转磨,只在磨道里转。读到这里,我不由自责起来:这些年,让孩子“在磨道里转”的事情,我可是干了不少啊!
高先生的学生大部分都能文字清通、知识丰富,在考高中、考大学时,国文分数都比较高。这是高先生给他们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学会了欣赏文学,接受了高先生通过那些选文所传播的思想——人道主义,影响到他们一生的立身为人。这就是一位老师的最高境界——“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啊!
我相信,高先生一定是确有其人的。我深深地感谢汪曾祺先生通过高先生这样的人物来教我做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