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可能不会游泳,怕水,晕船。
他写的几篇乘船渡江的文字,不是遇见水鬼,就是遇见水怪,以及江洋大盗。
比如《张老相公》、比如《江中》、比如《庚娘》、比如《孙必振》、比如《老龙船户》。
《江中》是个超短篇,读起来像看恐怖电影的片花。
月夜,孤舟,突然.......
这一篇的主人公是王圣俞,开头写道:“王圣俞南游,泊舟江心。”
如果泊舟,一般是在江岸。
蒲松龄恐怕也没研究过船。
好吧,看看王圣俞是谁。
盛伟先生注聊斋时,引用《聊斋文集》里《六月为沈德甫与王圣俞书》的说法,即王家是“琅琊望族,海岳名宗”,认为王圣俞是诸城人,其余不详。
淄博纪委的孙启新先生是聊斋考据高手,他找到了若干条可以互证的史料,分别来自康熙《江南通志》、雍正《江都县志》和朱彝尊的《经义考》,得知王圣俞是王纳谏的字。 王纳谏,原籍江西吉安,移居落籍江都,万历三十一年(1603)江苏乡试解元,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历行人,吏部稽勋司员外郎。
此人是易理名家,有专著,在当地很有名。孙启新先生推测蒲松龄在宝应县给县长孙蕙担任秘书时,听到了王纳谏的传闻,进而写了《江中》一篇。
孙先生还根据不同版本聊斋里《江中》的排版位置推测蒲松龄自宝应回家后就写了这一篇。
孙先生史料搜集功力非凡,然而在此有些见猎心喜,结论过于乐观了。
首先,蒲松龄确实写过一封信,为沈德甫向王圣俞家求婚。
《聊斋文集》几千元一套,太贵了,我买不起,无法给出原文。
那么,可以肯定在蒲松龄写信时,王圣俞还活着。
蒲松龄为何会写这么一封信,按山大邹宗良先生的见解,蒲松龄在康熙十七年,给淄西沈家打工,担任过沈天祥孩子的家教。
(我在聊斋第一卷《咬鬼》的读后感里认为蒲松龄是给沈浚的儿子沈麟生担任家教,现在我依旧是这么认为的。这里所说给沈天祥孩子当家教是目前普遍共识,为了不节外生枝,我先按照这个共识来。当然,《咬鬼》里我模糊了沈润去世的时间,属于水平欠佳。)
因此帮助东家处理一些应酬往来的信件。
这类为沈家写的信共计有6封,其中为沈德甫写了4封。
不知斋饭们是否还记得第二卷《红玉》里,冯相如中乡试解元的年龄是多少?
三十六。
蒲松龄在一些细节上是非常准确的。
三十六中举大概是当时的平均线。
我们就算王纳谏是天才,二十岁中举(1603),到康熙十七年(1678),王圣俞94岁,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们就算王纳谏长命百岁,沈德甫求婚也应该是向王纳谏的儿子或孙子求,而不是越级向上,这是非常失礼的。
沈德甫是沈凝祥的字。
沈凝祥是沈天祥的弟弟。
沈天祥比蒲松龄大四五岁,沈凝祥也就比蒲松龄稍大。
所以,在信中,蒲松龄称呼沈凝祥的字。
而蒲松龄竟然也敢称呼王纳谏老家伙为王圣俞?
可见王圣俞的年龄与沈凝祥仿佛。
在聊斋《孙必振》里,蒲松龄写“孙必振渡江”,直接称孙必振的名字。
在《江中》,如果按照孙先生的说法,蒲松龄称呼的是王纳谏的字。
按照聊斋的行文风格,蒲松龄应该写:“王纳谏南游,泊舟江心。”
因为王纳谏是进士,就称字,那么孙必振的进士难道是假的?
再说了,无论王纳谏是江西人还是江苏人,都是南方人,何来“南游”?
应当是“南归”才对。
盛伟先生说王圣俞是诸城人,蒲松龄说王家是望族,与诸城王家的实际情形是相符合的。
潍坊学院的王宪明教授写过《明清时期诸城王钺家族研究》,说王家(主要是相州王家)“家声赫然,冠海岱间”。与蒲松龄在信中的说法大致相当。
那么,向王家求婚的沈家又是怎样的呢?
这里有必要深究一下。
因为蒲松龄为沈家所写的其他几封信里,沈德甫的名字是沈德符,只有给王圣俞的这一篇里是沈德甫。
我没《聊斋文集》,这是检索多篇文字,发现了鸡蛋上可能有个缝。
袁世硕先生基本认定沈德甫就是沈德符,音同通假?
即使沈德甫和沈德符不是同一个人,大致也认为他们是同一时代的人。
沈家发家于沈润,其人出生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也就是说王纳谏中进士的时候,沈润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沈润在崇祯十五年中举,十六年中进士三甲三百名开外,很靠后了。
不过,他官运尚可,山东人在清初统治中国提供了大量的治理干部,沈润自顺治二年即投靠满清开始做官。顺治十二年,沈润由分守宁绍道卸任,十四年回家退休养老,死于康熙十五年(1676年。这是邹宗良先生的结论。)
沈润有两个弟弟,沈澄、沈浚。
沈润还有两个儿子,长子沈天祥。
次子沈凝祥,因沈澄死而无嗣,遂过继给沈澄。
沈天祥大约出生在1635年,不蒲松龄大5岁。
沈凝祥估计比蒲松龄大3岁上下。
到康熙十七年(1678),蒲松龄担任沈家家庭教师,兼文员,处理信函时,沈凝祥估计是给自己的儿辈求婚问嫁。
所以,王圣俞大约此时在四十岁左右。
沈凝祥是个秀才。王圣俞相应的,估计也是个秀才。
所以,才会有南游。
没个学历,那只能是南下打工。
如果王圣俞是举人,则会在家谱或者《诸城县志》里留下个名字。
然而没有。
王家比较有钱。
王圣俞比较会享受。
他在出游时,因为船上住宿条件不好,“未能寐,使童仆为之按摩。”
而且,我们知道他不止带了一个童仆南游,有事时,他“呼诸仆”,好么,带了一群仆人南游。
不过,此人胆量很足,遇事不慌。听见恐怖的声音,他还能镇定地向童仆确认“问童”,遇见鬼之后,也只是“按剑”,而没有拔剑乱砍。
当然,最镇定的还是那个船长。
大家剑拔弩张之际,唯有他不慌不忙,依旧把控着船只,没有酿出事故。
在他眼里,“鬼时出没,其无足怪。”
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