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那水
2023.10.31
今年八月十五的天,没有期待中的风和日丽,天蓝如洗,反而从早晨开始天空就一片灰白,空气里夹杂着潮湿的气息,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竟稀稀落落地下起了雨,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承想雨滴竟又密集了一些,落在人身上凉凉的,刺得人不能抬头,我心有不甘的对闺女说:“妍子,今天下雨,不能上山拾山栗子了,咱今天就不去了吧?”因为在四天前她对我说:“爸爸,我馋山栗子了,我说等十月一假期吧,我们到奶奶家山上去拾一些,煮了吃。现在你再耐心等一等,好吧?”妍子乌黑锃亮的眼眸里闪烁着理解的光芒。“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乡思情更切,栗子糯甜香。”不止杜甫对家有一种思念,人皆有之,家是每个游子魂牵梦绕的地方。对家的思念,就是健在的父母,还有种在心底的陪伴自己长大的回忆吧。老家的山栗子,我对它就情有独钟。虽然别处的山栗子也很甜,群里卖的一看就是原先大集体时生产队里栽种的老品种,与老家的一样,但我还是想吃一口家乡的山栗子,它也成为了我每年都过不去的一道心坎。当然,这也与我从小生活的经历有关,从七八岁到二十七岁就在山里钻、山里跑、打山栗子,上树用竹竿一敲,山栗子就劈里啪啦地落到地面上,哪里还用买?山栗子仿佛是自家的一部分,你让我花一分钱去买,我都心疼,因为我总觉得家里有,上山去拾一拾,回来就吃不了,花钱买,那不是糟蹋钱吗?正如妻曾说:“她从小在海边长大,想吃蛤蜊了,挎个小篮子,拎把铁钩子到海边沙滩里,随便划拉几下,就满了篮子,还用买?花一分钱都是浪费。从小与自己生活息息相关的东西,每年生活是不可或缺的东西,骨子里就没有花钱买的想法,去买?没道理。
妍子满脸不高兴,我又怕小雨冻着他们,连忙征求妻与儿子的意见,妻子同意去,她不想让我失信于女儿,儿子说下雨了不去一一他其实是愿意去的,他从小与我们在老家镇上生活,一直到他上小学六年级,一共十二年的时光。从他渐渐懂事起,每年十一假期我都用摩托车、汽车载他回老家上山打山栗子,他现在已经经验十分老到了。被我们一撺掇,那点理性也终抵不住躁动的心,于是在抵达村东边的返水洞后我将方向盘向左一转,在经过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颠簸后,将车开到山脚下的水库边。
听娘说我村在原先是远近闻名的地主村,虽是山村,但土地丰富,面积广大,村的南面连绵起伏着座座山头,娘说:我村有三千亩荒山,说是荒山,但山一点也不荒,松树、槐树、橡树、山栗子树林立,在山的平坦处还有我村的果园,山水浇灌的苹果、梨甜到心窝。站在村后的土岭向南望去,除主峰石屋山山顶青白色的石头裸露外,其余的山头都掩映在一片青绿中。殊不知许多年后这片山已经成为我的自豪。这是一座富有的山,是养育我成长的山。
我们一行四人下了车,踏着泥泞而又曲折的山路前行,儿子对这里已是轻车熟路,冲在了最前面,女儿别蹦蹦跳跳地跟在她哥哥后面,他俩成了第一军团,女儿还不时回头吆喝我和妻,让我们快跟上,生怕我们迷路一样,殊不知她的爸爸已有四十多年的足迹印在此山中。看着他俩登山的情趣,我的思绪也仿佛回到我七八岁的时光,跟随大哥、二哥去拾山栗子的情景。如今岁月已是一个轮回,生命已然完成了传承,他们一如曾经的我,只是心情不同罢了,我拾山栗子是为了卖钱,给贫困的家庭增添收入,给自己上学买文具,我的快乐是翻山越岭到外贸站用山栗子换取三十、二十的钞票,顺便还有拣拾到半只野兔的欣喜,而他哥妹俩人完全是增添生活阅历,体味那种告别枯燥的学习生活的乐趣而已。而现在我上山拾山栗子就是想回到从前,寻找自己曾经回不去的时光,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些值得怀旧的东西,对于我而言,拾山栗子就是回到童年,回到家,回到自己的根,无论经历怎样的沧海桑田,内心深处的一些情愫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七八分钟后一条斜生的长满齐腰高杂草的小径出现在眼前,草茎被细雨打湿,柳条形状的叶尖上挂着一颗颗豆大的雨滴,晶莹剔透,但也让本已枯黄的草茎略微弯腰,使本已狭窄的小径更窄了,儿子和女儿早已欣喜若狂,如百米冲刺般冲破杂草跑到一方小水库边,全然不顾草茎上的雨珠,我怕路面太滑,闺女初次来拾山栗子没经验,怕他受伤,也急忙左一脚右一脚将高的兔子头(一种野草的方言)踩倒,开辟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来到他俩身边,妻则慢慢地跟在后面,雨此时已由小雨滴变成了蒙蒙细丝,真的是:“不见轻雷落万丝,风穿草树意朦胧。”人未经过的地方草都是湿黄一片,儿子早已迫不及待地从地上拣起一根山栗子枝,三下五除二掰去细枝细叶,握住一头弯下腰,用另一头在草丛里划拉着。边拨拉边说:“怎么没有呢?”我说你要先看枝头,看哪棵树枝头上有山栗子,而且是泛着黄色的栗篷,你到这样的树下拾,说完,我往边上退了几步,手搭凉棚,下面几棵山栗子树在清翠的叶片中露出一些微黄。我对他俩说:“跟我到下面去吧,那几棵树上有。再说,我从小在山里长大,四十多年的时光了,哪棵树山栗子大,山栗子好吃,可以说全在我脑子里,我到哪里,你们就跟到那里。”说完,我牵着妍子的手,直奔一棵山栗子,在一个小崖边,我轻轻牵着闺女的手,让她慢一点走,对于山里的路,我也了然于胸。女儿信服地跟着我,在她的眼里,父亲就是无所不能的神般的存在。
下坡后,我从地下也拣起一根山栗子枝,只去掉小枝小叶,弯着腰,用枝头在地上拨弄着,几秒钟的功夫,一个暗红色且全身布满白毛的山栗子浮现在眼前,这是毛栗子,比明栗子面差一点、甜味差一点。但它毕竟是今年的第一粒,我兴奋地叫道:“闺女,快来看,这是什么?”她快速地向我走来,我急忙牵住她细嫩的小手,生怕她被泥滑倒、被杂草绊倒,她倚靠在我身上惊呼起来:“山栗子,爸爸,山栗子。”说完她弯下腰, 小心的从蔷薇的缝隙里拾起那粒山栗子,把她放在手心,用另一只小手来回抚弄着,双眼也随着山栗子的滚动而转动。任凭蒙蒙细雨滴落在她头上,仿佛乌黑的头发朦胧着一团白雾一般,可她全然不顾,一味沉浸在收获的快乐里。我喜欢看她拾山栗子,把玩山栗子,让她有一种野趣的快乐,就像曾经也这样对待儿子一样,只不过人到中年许多事都看开了,不再是目的性那么强,非要一门心思,不管不顾的要拣拾很多,而现在更多的是让儿子女儿去获得那份欣喜,在他们生命的旅程中增添无限童真、童趣!
山上的蔷薇花特别多,它们杂乱地生长,密密的将棵棵山栗子树围住,仿佛有了灵性一般,我知道它们也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相互间也有了某种默契:高大的山栗子树庇护着矮小的蔷薇,而蔷薇也用它们疯狂地生长为山栗子架起了一道防护墙,用它们带刺的斜枝阻挡着一切入侵者。我虽不忍,但还是要冲破障碍,因为我也把自己看作这片山的主人,回到山上就是为了寻找曾经的气息和那熟悉的劳作方式。我用小棍拨弄着带刺的蔷薇枝,然后用脚踩住,让闺女走过去,再遇到障碍时再拨弄、再踩,随着我们的深入,在蔷薇枝的缝隙处,在山栗子树的根部,一个个如雏鸡的第一个卵般大小的鲜红的山栗子就出现在眼前。(这样大的山栗子四十个就有一市斤,是栗子中的一等品)我用小棍把他们一个个拨过来,女儿撑开方便袋用小手去拾,咯咯地笑个不停,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如获至宝的兴奋、满足。再往里钻,女儿已经不能适应了,我让她站在原地,我则钻进去走到沟坎里,因为经验使我明白:山栗子都是由高处滚到低处的。用小棍一拨弄,一个黄灿灿的咧着嘴的栗篷就出现在眼前,拨过来,将楕圆形的栗篷长的一头朝向自己,用脚轻轻一搓,三个鲜红的山栗子就从脚底的两侧蹦了出来。女儿这时大叫:“爸爸快给我,放我包里。”我拾起它们,直起腰,有趣的一幕映入眼帘:只见女儿用小棍的一头挑着方便袋,小棍从方便袋的系口穿过,袋口使劲张开,女儿站在沟沿上,正好从沟沿处伸到我的面前。女儿自豪地说:“爸爸,这样好吧?”我欣喜地连连夸赞,都说游戏开发人的智慧,实际上生活中的每一个细小的场景都能激发孩子无穷无尽的潜力,生活中无时无处就会摩擦出智慧的火花,我想今天的这一场景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刻在她童年的小脑子里,如一朵朵浪花,随岁月的积淀,而更加芳醇。
我和女儿在这里低头拣拾着,儿子是个毛头小子,性格不沉稳,耐不下心从地下拨弄,只喜欢上树去采集高处的。(说实话:这真的是三十多年前的我,站在树下用力一跳,拽住一根撑得上自己体重的枝干,双臂向上一拉,身子腾在半空,在空中双脚用力做出摆动的动作,再利用惯性双脚自然的就落在自己早就瞅准的枝桠间,双手再去抓住向上的枝杈,轻巧的如猴子一般,一小会功夫就爬到树的顶部,再依据树枝的分布找出能支撑住躯体的枝杈,身体就骑在枝杈上,偶尔脚下还能找根树枝踩住,双手就摸向早就靠在枝杈上的竹竿,一节一节地向上拔,竹竿在手,要么趴在一根枝枝上双手抱着竹竿;要么脚下蹬着树枝,屁股坐在枝桠间,将背靠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对着前方的枝头上的山栗子一顿狂轰烂敲,只听见"嘭嘭嘭”的栗篷掉到地面发出的碰撞声。偶尔也有心怀恨意的栗篷顺着竹竿滚下来,吓得我一缩脖子趴树枝上,一阵“哎呦”过后,金黄的栗篷从头顺着脊背滚了一圈,留下一排嵌进皮肉里的黄刺后“嘭”的一声也滚到了地面。绕是如此,我仍不会停止手中的竹竿,劈里啪啦的声音又此起彼伏,那份劳动的快乐、收获的喜悦溢满心间。即使挨扎也要上树,这大概就是青春的旋律吧!)儿子的秉性像极了年少的我,只是今天工具不称手,他只是爬上树后找准栗篷有裂口的树枝,猛烈摇晃一顿,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咚咚”的山栗子落地的声音,寥寥无几,妻怕儿子上树危险,就在儿子的树下拣拾着、并反复叮嘱着。
对于山上的栗子树我如数家珍般熟悉,我让女儿在原地等待,我又快步走到另一沟边的栗子树下去寻找找鸡卵般大的山栗子。现实的收获回馈了记忆的丰满。随着小栗子棍的拨拉,一个又一个的鲜红的大栗子被发现。闺女都在上坡不住地喊:“爸爸,你在哪儿?”一时兴起的我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又陷入了爱财不要命的漩涡里,边答应着:“好了,好了”,身子却在继续猫腰寻找着。突然“爸爸”弱弱的叫声却如炸雷一般在我耳边响起,闺女已然从高坡走到我上面的小坡上,我猛得打了一个激凌,好险!我仔细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仍用手挑着方便袋,小嘴又甜甜地叫了声:“爸爸”,我赶紧爬到她站立的地方,轻轻地拉住她的手,心有余悸地问:“闺女,你怎么过来的,吓死我了。”闺女却眉开眼笑地说:“爸爸,我就顺着你叫我走的那条小路下来的,草高的地方,我就用这条小棍拨拉倒它,我厉害吧?"说完笑嘻嘻地看向我,一朵自豪的祥云荡漾在她清秀的眉宇间。我急忙把包中一个个大栗子倒入她的方便袋中, 在她惊讶与欢喜的叫声里我紧紧的把她揽入怀里。我再也不敢继续在这里划拉了,小心的在前面拨着杂草,领着闺女回到来时的地方。
雨雾迷蒙着青山与黄草,妻子望着灰白色的雨霭说:“ 时候不早了,回吧”,儿子和女儿也过去了初来时的新鲜劲儿,我在前面为他们开路,闺女紧跟着我,儿子还在挥舞着小棍,抽打着刚刚又直起腰的兔子头,那青涩的样子,还带着儿时的率性和顽皮。
暮色越来越浓,回望主峰,静静地伫立在迷蒙的雨雾里,潮湿的风穿梭在树叶的缝隙间,仿佛个顽皮的孩子将雨雾一把推开,然后又隐匿起来,让你寻它不见。我深情地凝望着这片模糊的清翠和秋黄,已与身后的灰白交织在淡淡的幸福与惆怅里了。
我和闺女顺着泥路在前面走着,女儿仍沉浸在刚才的喜悦中,如百灵鸟般絮说着刚才的经历,突然她驻足,用手指着前面,扬起脸问我:“爸爸,这水深吗?”我也驻足仔细观看如鳞的水面,发现水已经淹没了库边的水淹地,忙说:“深,你看它的墨青色,说明他深!爸爸小时候上山放牛时,经常在这里洗澡呢”。我的脑中那挥之不去的放牛洗澡时光又浮现在眼前。还是这片山,暑假时节每天的工作就是放牛,早晨不到七点从牛圈里牵出牛,再到羊圈解开绳,放进一个蛇皮袋改装的袋子里,娘在上面缝上两个布的长条,正好斜背在肩上,一拽牛绳,一大牛一小牛,一只老山羊三只小山羊就迈出了家门,一到大街上,其他的伙伴也赶着牛羊出来了,于是许多牛羊汇聚到一起,这时将牛绳盘在牛角上,大牛小牛大羊小羊一群半大的放牛娃,就浩浩荡荡地行走在曲曲绕绕的羊肠小道上,再沿着蓝得如大理石桌面的水库边爬上了石屋山后麓,将牛羊一赶,它们就自己寻找丰腴的鲜美的草啃食了起来,我们一行人寻一处平坦的地方,再寻一棵粗大的山栗子树,将随身挂在右肩的蛇皮袋一铺便开始了“开典”的时光,牛羊已全然不顾,我们一群半大孩子就在这深广的山野里放飞自我、放纵青春。夏日的风顺着山谷穿梭,夹带着青草的气息和淡淡的花香,直到阳光透过树叶钻了下来,我们都全体暴露在强烈的日光下时,战斗也该结束了,于是我们有序的开始寻牛、寻羊,若遇到有谁家的牛找不到时,通常情况下,运鹏上山顶,得民上左山,瑞福上右山,我则到山角,运鹏站在山顶手搭凉棚四下搜寻,所有牛羊均能发现。但因为我们太忘情于山野,致使有一次我家的牛领着牛崽跑到山脚下吃了邻村的大豆, 被人家牵回家,任凭我们怎么哀求都不行,最后还是两村的村主任出面解决了此事,当初我一个师范在读的学生被人家好说一顿,臊得脸红脖子粗,真正体会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觉。但有时世界竟如此的小,小到刚踏上工作不久,竟给抓我牛的那人家的闺女担任班主任,家长会时,我和嫂子(我们是平辈)都讪讪不语,不巧的是,再过几年她家的一对龙凤胎又跑到了我的班里,后来我和哥哥嫂嫂就一直津津乐道地谈起放牛的事,竟也成了一段既糗又有趣的往事。真应验了老话:不打不相识。
山上放牛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我们除了玩扑克外,潮湿的雨后正是拾菌子的好时光,最为常见的是栗子树下东一簇西一堆地出现伞盖如碗口大、表面一层青绿色的叫作青盖子的蘑菇,厚厚的伞柄、厚厚的肉片,入口松散而鲜美;如果耐得住性子就会钻到松树底下,用根木棒把枯烂的松针拨开,有时就会发现杏黄色或肉红色的菌子,这就是较轻盖子更美味的松板,学名铜绿菌,它的肉质有韧性,入口时滑而脆,是本地菌子的上品;而更为稀缺的是有名的却很少有人知道的芳瓜花,至于学名,我无从知晓,我知道它的藏身处,它在半破的几株很矮的橡树下面,一找到它就是黄灿灿的一坨,那是一种耀眼的黄,衬着四周的绿草,黄艳艳的如圣物般存在。每一片都不大,菌盖直径大约三厘米,但他韧性十足不易碎,吃起来时竟象吃生态鸡般鲜美,有嚼劲还会有一种“咯吱咯吱”的声响,这是山上最好吃而又最稀有的菌子,其他的如灵芝、黑木耳、平时大棚出产的那种蘑菇、易碎的周体通红的蜡蘑菇都不稀奇。我们将蘑菇拣回家后都会到门前的清澈见底的小溪里去清洗,从蛇皮袋子里倒进苹果条子编的篮子,把它放在浮出水面的大石上,站在没过脚踝的水里,半弯下腰,去掉带泥巴的根部,它们就好比一艘艘小艇追着白色的浪花飞一般地漂走,也吸引来群群小鱼争抢着菌根,游荡在脚边,不时用轻巧的嘴巴啄人的脚丫,痒痒的,有一种触电般的酥感。待清洗完毕后,用双手捧起清水把脸洗涤一翻,凉爽惬意,仿佛带走了一天的疲惫,正如先秦佚名的《沧浪歌》所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而我却以清水濯足、濯脸、濯去疲惫,畅享甜爽。
回到家,母亲配以韭菜、蒜瓣热乎乎地炒上一大盘儿,摆放在天井月台的桌子上,而此时父亲总会让我也喝上一杯小酒,美其名曰“消毒”,我不知能否杀菌、去毒,但在老家大抵如此,也就尽享这份大自然的恩赐吧。夏日的晚风穿过山川、树木,掠过低空,钻进天井,略微带点凉意,和着鸡鸣、狗吠,在傍晚的喧腾里、在简陋的农家饭食里,静享着山野的纯净、恬淡。这些菌子适合鲜炒,还有一种黏疙瘩,浑身黏黏的,鲜炒却难以下咽,但它一经晒干配以大蒜、五花肉,调上几根韭菜,嚼起来韧性十足,又胜过上述鲜炒的菌子,这道菜如今经常出现的我们相聚的饭局上。每每品尝它就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那份情怀别人未必懂。
我们在拣拾菌子时峡谷里凉爽的风拂去奔走的汗水,清澈的溪水由山尖流向山底,流经一道道护栏坝,白色的瀑布由高处冲击着谷底激起朵朵浪花,白色的泡沫眨眼间溜走,泠泠的响声回荡山谷。山坡上紫的白的蔷薇花密密麻麻地盛开了,花香弥漫了整个山谷,无数的蜜蜂、蝴蝶穿梭、嬉戏在花间、枝头,漫山遍野的叫不上名字的小碎花像星星般眨着眼睛,烂漫了整个夏天。
不时的有野兔悄悄地探出脑袋,等你想走近它时,却倏忽地跑进松树林里,没了踪影,东一只西一只的野鸡在林间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应和着,偶尔有幸运的,还能碰到一窝青绿色的山鸡蛋,个头比土鸡蛋小一些,用一个布帽子兜起来带回家,饱餐一顿,更有甚者还能碰到棕色的小山鸡,跑得“嘟嘟”的,飞快地追赶才能抓到几只,带回家饲养,却不能成活,老人讲:山鸡气性大,养不活,到后来只是追着玩,不再去涂害生灵了。
另外,山上还遍布各种药材,如大小柴胡、地丁、丹参、桔梗、铁扫帚、茵陈(俗语波波蒿)、半夏、蝎子,更有甚者,骂人中最常见的“土鳖”也有,记得有一次坐在石屋山下的青石板上,无意中掀开一块石头,发现下面密密麻麻的长着圆盖的小昆虫,被吓了一怔,突然明白:这就是“土鳖”啊,心中竟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
老一辈人讲:山有多高,水就有多深,为了增加蓄水,村里在高岭沟垒山石夯土,建成两道拦河坝,修建了两座水库,水库环绕山根的地势,有时凸有时凹有时长有时窄,呈不规则形状,由山顶顺势流下。青绿色的水如绿色大理石桌面倒映着稀稀落落的树木的影子,因为生态环境好,清澈的能看见水底的游鱼,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中午时,把牛拴在山上,留一名伙伴看守,其余的人回家吃饭,下山走到水库边,早已大汗淋漓,总是脱光衣服,跳进水里,扎几个猛子,用脚快速蹬水,尽力露出肩膀,踩着水游走,这是在我们这里最好的本领——踩水。有时捏住鼻子趴在水里比一比谁在水里憋气大,等着一个个黑乎乎的湿漉漉的小脑袋探出水面时,头发的水顺流而下,长舒一口气,把头左右一晃,甩去头上的水珠,再闭上眼,用手抹一抹脸上的水流,红色的脸蛋渐渐复了原,互相对视一眼,哪里还去论谁时间长,谁时间短?相视哈哈一笑,笑声顺着如鳞的水面层层荡漾在涟漪里。我们还经常将老一辈人教的方法用在实践中,一般采用左胳膊使劲向前伸,用力往下拨水,头部、上身向左扭,然后再用右胳膊使劲向前伸,用力向下拨水,同时向右扭头、上身,后面的两只脚也一上一下地拍打着水面,左右手交替拨水,(现在才知道:那叫自由游,那时的我们在水里浸泡时间长了,河水喝多了,也就学会游泳了,现在的孩子在专门的游泳馆也没我们游得好。现在回想起来,童年的我们真是乐翻了天)往往游出三四十米后就累了,于是身体又来个180度大转弯,身体就仰面朝天了,整个身体浮在水面上,把双臂平伸,使劲向后拨水,双脚轻快地向后蹬水,这就是仰游,我们土话叫“仰嘎浮”,这种方式不累而且游得快,我们在水里嬉戏一番觉得累了、也尽兴了就游回岸边,穿上衣服,顺着高岭沟边的羊肠小道下岭回家。一路上哗哗的河水冲击着谷底,河水泛着白色的泡沫飞速地流淌着,流水声也回响在两侧的峭壁上。下游就是菜园、田地、村庄,它与来自西边的河流在村前汇合,这清澈的甘甜的河水浇灌了菜园、禾苗,也浇灌了少年贪玩的嬉戏,伴随着少年成长的脚步,养育了这一方淳朴的山民。
站在水库边凝望着平静的水面在昏暗的天空下,仿佛在诉说着曾经的乡情和热恋,潮湿的空气使水面尽显出一份朦胧和静谧,这没有夕阳的黄昏!
我没有沿小道下山,而是驱车下山回家。
故乡的山野也随着我的成家已不能再如往日般纵情,只是偶尔在金黄色的栗篷挂满枝头时再次相逢,再次亲吻那份热土。往常夏日的一日两次折返奔跑变为短暂的一年一次。每年到了栗子飘香的季节,不去登山,就会觉得与家错过一年的感觉。也不知为什么?难道冥冥之中与它有那么一份约定?其实我懂:那山曾经承载了我太多的欢乐和记忆,早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那水也在心中流淌着,虽然已不再去洗濯,但它早已洗去我内心的迷失和浮华,在心灵深处流淌着平静和沉稳,特别是已至中年。每每心有躁动,放纵不再拥有的青春时,那厚重的山会在向日的晚风中飘来清翠的气息,那柔软的水会在迷蒙的雾霭里传来清脆的泠泠声,混沌的世界霎时映射出丝丝霞光,大山的孩子当厚重与沉稳!当柔肠与博爱!当乳臭即将褪去的儿子挥舞着竹竿在敲打树梢时,当一脸童真的女儿毫无畏惧、满怀好奇地踏过没腰的杂草出现在我跟前时,我心已释然:生命已在不经意间轮回,那份执着,那份深重,那份热恋,那份赤诚已经扎根于精神的土壤深层。把根留住,让山野浓郁、烂漫;让柔水脉脉、深情!生命已然得到传承,生命的延续不仅是躯体,更是根!是魂!那是一座山,那是一方水,那是永远的山!永远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