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的台球

    打我记事起,老王家的台球桌就在那里。

    老王家的门面开在镇上的黄金地段,三张案子往外挪两步是一条贯穿小镇南北的主干道。顺着马路,往北跨两步是夜市,往南扔颗皮球,广场上跳舞的大妈会有危险。

    台球案子比人高的年纪,孩子们总喜欢流窜在这条大道上,我也乐在其中。那时还没有网吧,街机和台球是主流。爸妈觉得游戏厅里的空气太差,总去那里逮我,这对自尊尚未形成的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我只得退而求其次。

    炽热的灯光下盘旋着看热闹的蚊虫,叼着烟的男人们握着黑亮的球杆,绿台布上各色的球撞击入袋。嬉笑怒骂,烟斜雾横,都围着这几张案子。立式风扇缓缓摇头,吹散了。门面里浮出一对老人,一内一外,老王守着三幅案子,来回摆弄各种球具,换镁粉,摆球,记胜负,不亦乐乎;王婆在屋里坐着看琼瑶剧,听到有顾客买东西就大喊一声:“别急,来了”。

    街上有好几家做台球生意的门面,我独爱老王。不为别的,他家的门面最热闹,可以坐的凳子最多。打球的,看球的,排队的,人总少不了。晚饭后,老王夫妇把屋里的椅子搬到门外,我在有靠背的长椅上舒舒服服地坐着看人打球。

    老王和王婆边干活边斗嘴。老王说王婆开灯太慢,台布上的灰尘没扫干净,王婆直接回了一句老不死的。不一会,一切都亮堂了,王婆补齐了香烟柜的空缺,给冰箱里的大茶缸里填满了绿豆汤,打了一碗放在外面,进里屋看电视去了,老王拿着三脚框把三幅案子的球重新摆一遍,坐着等客人来。我光坐不光顾生意,两位老人从来不让我给人腾地方,有时会有痴傻的乞丐凑过来,还得靠我清走。

    镇子小,街道窄,人们挨得紧。台球桌上流动着小镇三成的青壮年,也算是个小江湖。刚结婚的男人们最喜欢在晚上来这里赌两杆怡情,当时的老杆子们公认的流行玩法是“跑得快”,一副扑克牌A到K加上大小王,正好十五张牌,每张牌对应台面上的一颗球,三人一局,每人抽五张牌,谁先进完自己的五颗球就能赢两份赌注,既拼技术,又看博弈。球桌上没有什么太死板的规矩,不像主打国标的俱乐部那么讲究,但开局前约定的好的规矩,必须遵守。三五好友,十块一注,打得你来我往,各有输赢,等到意兴阑珊,就去夜市拼张桌子,啤酒烤串,推杯换盏,一扫疲惫——这种生活叫我直流口水,急于长大。

    有江湖的地方必有大佬。k叔是老王家的台柱子,杆子硬。他家的理发店挨着我家的毛线铺,我听街坊说他没结婚的时候经常跟人赌球到后半夜,结婚后,不得不有所收敛。不管店里的活忙完没,k叔八点左右就会在老王这现身,他老婆虽然有些意见,但从不拦他,毕竟台球是明面上的消遣,不藏坏事。

  暑假的一个周六,我见识了k叔的强大球技。

  补习班八点下课,回家还早。吃着杂牌的碎冰,去街机厅里看了会“拳皇”,摸到老王这来了。k叔正在跟两个眼熟的男人打球,刚开球,球袋里有几张蓝色的钞票,我上前去问个好。k叔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张二十的,让我去趟夜市的大超市买几包熟食,我很乐意干这差事,跑腿能改善生活。

    叼着“旺旺”碎冰冰,提溜着一袋熟食,蹦哒着回到老王这来。k叔正拿着杆子对着灯泡从杆头看到杆尾,其他两桌的人也不打球了,都在看他,我把东西放下,原来的长椅上没空了,在旁边找了个小方凳坐下。

    围观的人开始大声打赌

    “老k,你要是一杆清台了我就请你吃宵夜”

    “小吴,老k这球要是能进,我买包中华请大家抽”

    “这都挡死了,老k也不是神仙”

    这些人大都是老杆子,大都跟k球过过招,大都败下阵来。k叔不理会他们,手里磨着橡皮头,眼睛只盯着母球。台面上,母球在右侧边角贴着库边,k叔的最后一个5号球在左侧底角的袋口附近,长台的路线被两颗球死死挡住。

    “老王,麻烦您老拿一块新的巧克力,这块被戳漏了。”k叔不紧不慢,周围的人有些不耐烦了。

    “好勒”。难得看到老王利索一回。

    简单的准备后,k叔把杆头对准母球,杆尾抬得比头还高,杆身在虎口‘呲啦’一声,杆头猛然下扎。母球旋转着画出一条弧线,绕开两颗球,以一个正好的角度将5号球撞进。

    “打得好!打得好!”老王欢呼得像个孩子,围观的人反应过来后纷纷叫好,也有不少想向Y叔讨教的。

    “运气,运气。”Y叔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台面是平的,球杆是直的,竟然能打出拐弯的球,台球可真有意思。

    我把熟食和找零递给Y叔,Y叔拍拍我的头,把球杆放下,用抹布擦掉记分板上没画完的“正”字。从球桌下抽出水桶,洗了手。这桶水是老王家约定俗成的礼数,一天三换,一是方便球手洗去虎口的镁粉,再者表示点到即止,择日再战。但凡是老杆子,见人洗了手,即便不情愿,也得克己复礼,成年人都有正事,谁要是拖沓,只会惹人反感。

    “小吴,小张,我回去了,一会得帮媳妇收拾门面了”

    “行,哥你去忙正事吧”

    “你们的赌本还在球袋里,再好好练练,赶下回”,Y叔笑着摆摆手,掂着一袋零食走了。

    当时的情景让我想到一句刚学的古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当天晚上,我跟母亲诉说台球桌的上的种种趣事,表达了我对台球的浓厚兴趣以及所需的资金支持。

    “一块钱四个游戏币,一个币可以玩十分钟,打一局台球要花五毛钱,也只能玩十分钟,所以我的零花钱得变成四倍”,我对自己的算法颇为得意。

    “好,你少往游戏厅跑,那里空气不好”,做生意的母亲出乎意料的开明。

    我的台球之路开始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老王就是这路上的游魂。

    起初,没有多少打台球的同龄人,一个人练球也不无聊。偶然看见大道对面有两个“同志”

在打球,二话不说,一句“去老王那,我请客。”,把人给拐走了。

    那家的老板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奶奶,眉头倒成八字,嘴角撇到下巴上,“你这小崽子怎么能这样呢?你家的老宅子还是我卖给你爸的。”

    把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留在屁股后头,跟“同志们”一块蹦过马路,开始切磋。我们都不怎么会打,拿着杆尾乱捅,母球经常被捅飞,进了就吹牛,不进也吹。老王闲的没事会给我指导一下,其实他是心疼球杆,我最听不得老人慢吞吞的啰嗦,老王在一旁盯着,我只能老老实实摆好架势。通常十几分钟过去了,台面上的球也不见少几颗。都怪老王,这种切磋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交心的朋友,也多亏老王,我再没有把母球捅到大马路上,避免了不少交通事故。

  雨天,篷顶砸落下无数嘈杂的雨滴,台球碰撞的声音格外清晰;伏天,球桌下的水桶旁躺着避暑的家猫,等着老王换水的时候轻舔几口。一个人无聊,我打台球,三五个好友,一起打台球。虎口上的茧子一天厚过一天,高低杆,左右旋也能切换自如。

    青春期的精力总是过度旺盛,“中出”这个词已经不是字面意思,打球进洞带来心理愉悦的同时掺杂着生理暗示。我开始挑战老王,王婆对这事显然不太乐意,我势大力沉,凭着一手精准长台征服了不少球手,王婆怕老王输。开门做生意,老板输了球就得给人免单,Y叔这类常客从不跟老王打球,也是为了避嫌,而这对尚且不成熟的我来说是不成立的。

    老王个子不高,肩背很宽阔,梳着稀疏的横背头,脸上浮出病态的白,眉眼里还剩不少鹰样的光泽。他平日里不太讲究,衬衣下摆只前一半扎进裤腰,拖鞋一塔拉起来就是一天。可一旦上了球桌,擦台布,抹镁粉,挑球杆,等他准备好,至少得一根烟的功夫。

    我总是卡着午后的时间去,王婆要为晚上跳广场舞养足精神。老王年纪大了,少了睡眠,打球时没多大力气,却刚好能进球,每进一球,他就会抻起脖子看一眼台面,慢慢挪到母球那边,泡沫凉拖在水泥地上一深一浅的“吧唧”,这声音对我是种不小的折磨,到我出杆了就时,一杆下去,满盘皆动。通常十杆下去,我只能赢得二三,我输的不服气,但结账时老王笑呵呵的那句“再来玩”,叫我不忍心扫他的兴。

    几年的工夫,台球桌的红漆斑驳,街机厅里的阵地萎缩,网吧日渐红火,我的指缝里多了烟味,一些老杆子隐藏到家庭生活里,老王还是那么老,照旧每晚摆好球具,擦拭台布。唯一的不同是老王兼做照相生意,王婆操办起腰鼓队。

    届时镇上时兴腰鼓表演,“咚咚咚”,一阵腰鼓打头阵,伴着出阁的新娘,村头大道上喧一喧,不出半天,喜事传遍全镇,女儿嫁的风光,娘家人才能放心。凭借数十年积淀人脉,王婆的腰鼓队红极一时。反观老王,就不尽如人意了,老王肯学习,但毕竟已过耳顺之年,拍摄到出片一人包办,难免有纰漏我。

    我很不幸的见证了老王的大麻烦。

    一天,我正和老王大叔,来了个二十多岁的生面孔,老王见过来人,放下球杆,进屋拿出一摞照片,给人递过去。而后,拿起球杆问我打全色球还是花色球,我还没来得及张嘴,一摞照片摔到台上,我和老王都懵了。

    “我@#就长这样?”年轻人骂到。

老王笑呵呵的把照片叠好,我看见了那些照片,确实洗的不咋样。

    “我是xx摄影家协会的,这照片能看吗?你觉得我不懂吗?”那人的嘴巴快速的改变形状,唾沫星子落在球台上。

  “要不我帮您重新洗一份?”老王还是笑呵呵的。

    “不必了,没有手艺就别做这生意,年纪大了就别干这技术活了,把订金退给我,我换家店”,那人的嘴脸想必什么相机都没法拍出人形。

    老王的小腿肌肉收缩了一下,我放下杆子,想帮老王说两句话,老王拍了拍我的后脑勺,笑呵呵的把订金退给那副嘴脸。我就此作罢,这事确实不归我管,我只是个顾客。

    老王重新拿起杆子,笑呵呵的说了一句:“老了,老了”。我开始生老王的气,因为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笑,他的左手分明在抖,甚至打不进球了。我觉得没啥意思,想问老王买两支散烟抽,这个糟老头子一如既往地拒绝 。

    “小孩子不学好,烟有啥好抽的”。边说边为老不尊的猛吸两口。

    别的家的老板为了留住为数不多青春叛逆的客户,一包烟拆成根来卖是必须的,但老王不卖,柜子上贴着的“不得向未成年人售卖烟酒”的标牌一直都是新的,单凭这一点,他损失了不少顾客。

  父母对我的教育十分开明,我享受着充分的自由,课桌前的大部分时间我的脑袋里都是台球和街机,这些擅长的玩乐能让我克服成长中的各种自卑,但还是远远不够。我的年岁上浮,老王跟我熟知的其他老人一样,慢慢沉下去,愈发无趣。台球桌上的同龄人越来越少,我的热情也褪去了。

    老王还是会在我路过的时候笑呵呵的对我说,“来打球啊”

    “下次吧”,老王家的台球桌已经和其他的别无二致了。

    父亲不在身边,母亲改行做了保险推销员,总是很忙,我享受着充分的自由,抽烟,盗窃,用仅有的零花钱赌博,我靠纵欲克服内心衍生出的种种自卑,我没有几个交心的朋友,臭味相投的那几个跟我一样,兜里没有多少钱,我们时常像苍蝇一样,漫无目的的聚在一起,浪费青春。

  这种生活的后果是邻居家的孩子考上了市里的一流高中,而我只能按照父亲望子成龙的意愿去邻乡复读,其实我的成绩在二流高中能选个好班,我本应该选择这条轻松的路。父亲抽了一天伏天回家,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事实是在要求我复读时,父亲不置可否的语气里有一种怪异的温柔,我只回了一句好,第二天他就离家去工作了。

    我被落下了。

    暑假头几天,有几个相熟的同学约我出去,我在屋里听见他们喊我的名字,有什么东西卡在嗓子里,我没有回应。我终于懂了,即便是一起长大,我跟他们原本也不是朋友,从小到大,我始终在各个方面羡慕他们,但他们从来没有羡慕我,所以,没什么可惜的。

    伏天才过两重,没有空调,只有躺在地上才能感到一些清凉。家里没有人,更没有娱乐。离开家,在镇上兜兜转转,转了一圈,我又回到了老王这里。

    很短的时间,老王老得十分显眼,双耳挂上了助听器,跟他说话变得无比费劲,庆幸的是他还能陪我打球,不幸的是他的记性变得很差,转身就能忘记自己打的全色还是花色球。

    “我打什么球?”老王笑呵呵的。

    “花球!”我凑在他耳朵边喊。

    “你小点声,我听得见,老婆子在睡觉呢”,然后老王就把我的1号球进了,起初我还跟他理论,可收效甚微,老王看见哪种球少他就打哪种,我怀疑他是装聋,即便如此,我想他也不会承认,我只好作罢。

    两双拖鞋在水泥地上一深一浅的吧唧着,老电扇滋啦着缓慢摇头,水桶旁的老猫打着哈欠,台球碰撞的声音都变轻了。突然想和老王聊一下复读的事,他正为进了一颗翻袋的球高兴,一个劲的跟我念叨,搞不清他是没听还是没明白,满脸的褶子笑得挤在一起,我也跟着笑了。当个老人没什么不好的,像老王这样就好。

    七月流火,开学的日子到了。他们去了更远的市里,我的目的地是临近的镇子。比起离开一座小镇,只有一件事更叫我害怕,那就是永远的停留。

    清早,提着行李箱走在大道上,母亲已经帮我打点好那边的一切,我没有让她来送我,这不是个好时候。路过老王的门面,他在擦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他告别,可能很长时间不能再陪他打球了。

    “来打球啊,这是昨天刚进的新球,咱俩先试试”,老王起身就要拿球杆。

    “老王,我要走了,之前跟你说过,去复读”,我把行李放在身前,已经不指望老王能好好送别了。

    “你说什么?”老王把耳朵凑过来。

    我对着他的助听器又重复一遍,老王点头,放下球杆。

    “好好学,有空回来打球”,老王说这话时拢了拢他的横背头,想显得深沉些,却起了反效果,显得滑稽。

    “没问题,你这门面可得为我撑住了”,我忍不住笑了。老王也装不下了,笑呵呵的说,“快走吧,一会赶不上车了。”

    在大道上走了很远,回头看老王的门面,打我记事起,它就在那,眼下已经呈现老态,但愿能一直老下去。

    再见,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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