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一座无人居住的老屋,颇有年头,院墙已倒掉一半,从街上能直接看到院里的景况,满是一人多高的荒草,破败不堪,木制的窗棂已经破碎不全,窗洞里面黑洞洞的,透着一丝神秘可怖的气息。
屋子的主人叫大奶奶。村里人说大奶奶生在老年间,是村里最长寿的人。九十年代我还小,跟爸爸回老家时见过她,那是一个满头银发、身板挺直、满面笑容的慈祥老太太,头脑清晰、干净利落,看上去与村里的同样年纪的老人完全不同。村里上年纪的人对时代变迁并不是很清楚,于是把清代及以前的时期称为“老年间”,民国时期称为“老辈子”或“打仗的时候”,新中国称为“解放后”,如此算来,大奶奶应该出生在清末。
从我爷爷这辈到我这代人,都称呼她为大奶奶。大奶奶是个称呼,而不是辈份,她娘家是河北的大户人家,嫁到本村的地主家庭做少奶奶,公婆过世后,村里人就称她为大奶奶,她当年才三十几岁,从那时候开始,“大奶奶”的称呼伴随了她六十年。经历几次运动,地主家庭挨批,但大奶奶无论在什么境况下,都挺直腰板,从容面对,自带一股气场。可她越是不屈从,村里人越是下狠手。一次被批斗时,她脖子里挂着“地主婆”的牌子,细铁丝几乎要嵌到她白净的脖颈里去,头发被剃去一边,成了阴阳头,黑乎乎的墨汁抹了一脸,衣襟被淋上臭哄哄的粪水。那些曾受雇于她家,被贫苦生活压得透不气的村妇,趁机唾她,越是当年在她面前奴颜卑膝的人,唾她的嘴脸就越是狰狞。
大奶奶家里的值钱东西都被分散一空,等所有运动都平息下来时,她已经家徒四壁,剩下孤身一人,老伴在运动中已经死去,唯一的儿子不知去向,也有说是跑到东北去了,也有说早就死了,谁知道呢。大奶奶每日跟着生产队去挣工分。尽管需要辛苦劳作,她还是保持着气度,衣衫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老屋是大奶奶当年娶进来时住的,当年是新盖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下半截青砖,上半截土坯,结实得很,前院有砖雕的影壁,大门前还有拴马石,非常气派。土改时,工作队将大院子界成了三处,分给了最穷的几户,把大奶奶赶到了村西南角的破庙里栖身。住在三处院最前边的那户,自从搬进院子,家宅从来不安宁,不是家里人莫名其妙的受伤,就是半夜听见怪叫,添了孩子后,怕孩子受惊,就搬离了,别人听说这种怪事,也不敢住进这院,又闲置好几年。村里传言说,穷人没那么大的福份,压不住这么好的房子。
直到解放后,破庙要改成村小学,就让大奶奶让出了破庙,搬回了那处院子。也怪,大奶奶搬回去,又住了几十年,啥事没有。村里人又说了,啥人啥命,大奶奶才是住好宅院的命。
大奶奶活到九十多,她去世后,院子逐渐破败下来。宅院就是这样,哪怕只有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居住,也是有人气顶着,一切都有秩序,一旦失去人气,很快就被自然界的生物野蛮霸占,无人修剪的树木枝杈开始疯长,遮天蔽日,原来平整的当院里(注:院子里的地面)被粗大的草根拱破,草有一人多深,院墙上爬满了辣辣秧(注:一种长有倒刺的爬藤草本植物),叶子像海碗口一样大。
很快,院墙和砖雕的影壁就倒了,有胆子大的半大小子从倒掉的院墙处进去,好奇地捡那些雕着花的砖块,在砖块堆里,发现一块平平整整的小青石,半拃长,二指宽,两面都有字。拿出来给村小学的老师看,老师也认不全,又去找旧时上过私塾的汉勤爷看,他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研究了一番,认为是篆体,一面是“外人莫进”,另一面是“百邪不侵”,汉勤爷猜测,这是一块镇宅石。
村里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大奶奶三进三出的大院,界成了三处,另两处住户都平安无事,唯有这院的住户不安宁,原来是有镇宅石的缘故,不是主人住不得。从此,这处老屋又添加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最近一次听说老屋的离奇事件,是村里有一个三十岁的小伙子吊死在老屋的门梁上。
天还未明,睡眼惺忪的放羊老头,经过荒废已久的大奶奶的老屋,无意间视线越过倒了半边的院墙,看到老屋门前一抹红色,在微明的清早,特别醒目。因为老屋久无人住,他揉揉眼睛仔细看,大惊失色!
那抹红色,是村东头小雷子吊在老屋门梁的已经僵硬的尸体,他穿着一件红秋衣,因吊颈的痛苦,脸上表情扭曲诡异,眼珠微凸、舌头半露出来。快一人深的荒草几乎能瞒过路人的眼睛,如果不是那件红秋衣,可能再过几天也没有人发现。放羊老头吓得屁滚尿流,忙大声呼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吓得那群羊四散而逃。
四周居住的村民被吵醒,自然有怨气,听得老头叫喊的异常,纷纷披着衣服出来看。
东方已经开始微亮,人围上来的逐渐多起来,饶是这样,看见小雷子尸体的人也是吓得不轻。有大胆的人走到院墙边去看,才发现,小雷子脚下没有什么垫脚的东西,凭空悬吊在门梁之上。
村人报案,公安机关来人调查,破落的院子里只有小雷子一个人的脚印,而且提取不到任何小雷子之外的生物检材,最后认定小雷子是自杀。群众对小雷子上吊没有垫脚物的事提出质疑,公安机关经过查验现场情况及物品,小雷子双脚离地15厘米,就他吊颈用的麻绳上抓握痕迹来看,不排除双手用力拉住麻绳圈,做出类似引体向上的动作,将绳圈套入脖颈。
小雷子自杀事件告一段落,但是他为什么要自杀,又为什么会来到大奶奶的老屋门前上吊,这点不得而知。
一时间,村里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小雷子他爹欠着大奶奶的,大奶奶就是死去多年,还是要讨回来。
文金大爷摇着头说:“小雷子他爹最不是个东西,大奶奶那时候啥也没有了,就剩下手上一个娘家陪送的金镏子(注:金戒指)。他早就看上了,跳墙头翻进院里,从大奶奶手上抢,大奶奶不给,他就摁住她的手硬往下薅,大奶奶喊人,他使劲一拽把大奶奶手指骨头都撅折了才弄下来。”
海正爷接上话:“可不呗,大奶奶那手指头多少天都不敢动,后来好了,手指头都成歪的了。”
清林奶奶回忆起来:“恁说这我也想起来了,大奶奶捂着手指头撵出来老远,他跑多快啊,就扔下一句话,说先借走使使,叫他儿以后还!他那时候还是光棍,哪来的儿啊!”
文银婶子也叹气:“大奶奶见一回小雷子他爹,就问一回她的金镏子,开始还答话,后来一见大奶奶,他扭头就走,早就叫他卖了换吃喝了,上哪去还啊?”
海正爷又说:“这小雷子也是,他爹欺负人,他也不是好东西。他爹到三十多才娶了西村的老闺女,生下他这个小孬种。他爹抢大奶奶的金镏子,说是叫他还,其实大奶奶过去的事,早不计较了。他长大了,大奶奶闹着玩问他,你爹叫你还我的金镏子,你啥时候还啊?他孬劲上来了,说‘恁个老妈妈子,俺爹拿了就拿了,还敢给俺要?!’上去把大奶奶推倒,大奶奶头磕着砖头上,后脑勺磕了一个大口子,流了一地血,当时就晕过去了,醒了后,头上包了好多天才好。”
很多农村都是这样,欺人软,怕人硬,正是见大奶奶无后人,孤身一个老太太,成分又高,料想无人为她撑腰,小雷子和他爹才敢肆无忌惮的欺负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大奶奶去世之后,小雷子开始变得整日里神情恍忽,后来就有些精神病的症状,大天白日的,从家里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边跑边喊:“恁别找俺要,别找俺!”因为平日里小雷子也不正干,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就连村西南作为小学校的破庙屋顶的瓦片,他也敢揭回来给他娘搭鸡窝,所以村里人都说他这是遭报应,叫啥(注:未知的神秘事物)缠上了。当年也没有治疗精神疾病的意识,他爹就把他关在家里,结果越来越疯,有时大白天蒙着被子不敢出来见人,有时半夜里却在街上溜达,把行人吓一大跳。
直到小雷子在大奶奶老屋门前上吊,村里人才给他的事做了定义:小雷子他爹亲口向大奶奶许下的,金镏子由他来还,大奶奶就是死了,也会追着他去要。
算起来,这座老屋也快有百年的历史。知道老屋的故事,偶回老家,再从屋前经过,总会有些毛骨悚然。从老屋的故事里也学会一些做人的道理:因果相报,还是不做恶事、多行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