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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王丁丁每天早晨起床后,就站在屋檐下,捧着一本书,要么背乘法口诀,要么背语文课文。因为是刚起床,口齿还不大清楚。
一只乌鸦口渴了,嗯,到处找水喝。乌鸦看见一个瓶子, 瓶子里有水。嗯,可是瓶子很高,瓶口又小,里边的水不多,嗯,它……它喝不着。怎么办呢……二四得八,三四十二,四四十六……
往常这个时候,小桃就会端一张板凳,坐在自家门前,张大嘴巴看丁丁的朗诵,不管内容是什么,在结束时总归要报以热烈的掌声。奶奶帮她梳辫子,她摇头晃脑念念有词,于惠芬用力一揪她的小辫子以示警告,她才稍稍老实一些。
可是今天早晨,丁丁发现小桃没有出来。缺少这么一位热心观众,他背书好像也提不起精神,越背声音越小。最后好奇心促使他索性不背了,跑到隔壁赵家的窗前,扒着窗框往里看。
赵家余正往大旅行包里塞一包水果糖,包已经鼓鼓囊囊的,东西太多,显得包有点小,他费了不小的劲才把拉链给拉上。然后他直起身对呆坐在桌边的母亲说,妈,早上还是我来送,您就别去了。
不,我昨晚想了半天,还是和你一道去,顺便看看那个学校的情况。于惠芬坚定地说。
我送完小桃就去上班了,你还得自己一个人回来。
你上你的班,我又不是认不得自家的门。于惠芬奇怪地看着儿子,好像他是个陌生人。
赵家余有点恼了,把包一扔,一屁股坐下来,气呼呼地说,您老人家要是跟着,我就不去了……真麻烦——哎,小桃,小桃!他冲里屋高声叫。好半天,小桃才磨磨蹭蹭地出来,手里举着半块饼子,鼻子下拖着鼻涕。看见父亲,她赶紧一用力,又把鼻涕吸回去了。
赵家余二话不说,拉着小桃,背起旅行包就往外走,开门的时候差点撞到王丁丁。小桃被父亲夹着,只好匆匆地对王丁丁咧嘴笑了笑。于惠芬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追了两步,又颓然地站在原地。王丁丁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问,于奶奶,小桃到哪去呀?
于惠芬回过神来,勉强笑笑,哦,她……上学去。
她不和我上一个学校吗?
嗯,小桃要上别的学校,一个礼拜回家一次。
王丁丁不放心地问,那星期天她能回来跟我玩吗?——于奶奶,你怎么哭了?
咳,我迷眼了。于惠芬扯起衣角捂住自己的眼睛,转身回屋。
一路上,赵家余走得飞快,他不给自己留一点思考的时间。他怕自己如果一旦停下来,就再也鼓不起送小桃住校的勇气了。快到公交车站时,他干脆一把抱起小桃,脚不沾地地跑起来。小桃已经长到差不多到他胸口了,抱着吃力又难受,所以小桃在他怀里使劲挣扎。而赵家余不管不顾,奋力跑着,豆大的汗珠渗出发根,洇得他头皮火辣辣的痛。等到车来了,他眼疾手快地跳上车抢到两个座位,坐下来后才心情才稍微平静一些。小桃很少坐车出门,对窗外掠过的一切都很好奇。她继续嚼着她的饼子,伸出手指含糊不清地说,树……狗狗……油条……大鸟,大鸟!她突然大叫。顺着小桃的视线,赵家余发现是一架银色飞机正缓缓划过天空。
特教学校果然偏僻,转三趟公交车,最后还要搭一段路边的三轮车,一颠一簸足足坐了十分钟,才到校门口。接待处的老师是个40多岁的清瘦女人,戴着金丝眼镜,样子还挺和善。她微笑着接过他们的行李,一个劲解释,再过两个月我们这里要修路,修好路交通就方便了。
小桃紧紧地拉着父亲的衣角,一边四处转头看着陌生的地方。他们经过教室外的走廊时,窗户“呼啦”一下趴上十几个孩子,像一群乌鸦一样七嘴八舌地呱噪,爸爸、爸爸!同时一起对外吐口水。小桃吓了一跳,躲到父亲身后,赵家余本能地张开胳膊护住了小桃。
一个中年男老师用教鞭“啪啪啪”使劲拍打着窗栏杆,像哄小鸡似的把孩子们赶开。接待老师赶紧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指着不远处的草坪笑着说,赵小桃,那边是我们做游戏的地方,你看,多有意思啊!
围墙下的那片草地上稀稀拉拉地陈列着一些游戏设施,有两个女孩正在一上一下地玩着跷跷板。仔细一看,两个孩子的一条腿正常,另一条腿腿瘦骨伶仃,细得怕人。没等赵家余他们走近,两个女孩就不玩了,齐刷刷地扭头目视着他们,黑得发蓝的眸子里,透出一种冷漠而空洞的眼神。这两个孩子是肝豆,属于智力低下的一种。接待老师转过脸,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赵家余说。
赵家余哦了一下,没再问什么,他感到手心沁出了冷汗。
你放心好了,我们的老师都是很有经验的。女老师见惯不怪地微笑着说,顺手打开了宿舍的门。你女儿就住这,那边正好有个靠窗户的床,还能晒到太阳。
到宿舍放下行李,铺好床后,小桃突然变得寸步不离。她牢牢地盯住父亲,赵家余向左她向左,赵家余向右她向右。赵家余只好弯下腰,指着她的脑门,严肃地对她说,我要上厕所,别跟着我!
我也要尿尿。赵小桃把小脸憋得通红,做出一幅内急的样子。
真的吗?
小桃狠狠地点点头。
赵家余把她带到宿舍外面的卫生间,帮她脱下裤子,掏出一张卫生纸等候在一边。赵小桃开始哼哼唧唧的,嘴巴里发出嗯嗯呀呀的声音,很明显在假装。赵家余生气地说,好啊,你骗爸爸,那我走了!说完转身要走。
小桃“哇”一声大哭起来,抽抽搭搭地说,我真要尿尿,真的啊,呜呜呜……
果然,她一边哭,一边真的一顿一顿地开始撒尿了。爸爸,我有尿尿的。她抬起泪眼,可怜巴巴地地看着赵家余,证明自己没有骗他。
女老师也进来了,对赵家余使了个眼色,上前轻声细语地安慰着小丫头。赵家余趁机闪身出来,躲到男卫生间,飞快地插上门栓。他蹲在马桶上,摸出一根烟,猛抽了几口,眼泪止不住哗哗掉下来。坚持,坚持,赵家余你一定要坚持住。他憋着一口气,对自己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厕所外面小桃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赵家余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掐灭烟头,把卫生间的门打开。谁知一抬眼,他霍然发现,女儿依旧站在厕所门前,死死地抱住一根柱子,任凭女老师怎么拉也不撒手。她沉默地反抗着,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始终没有离开卫生间的门。你爸爸已经走了,快,跟老师去上课,听——话!你要乖一点,不然中午不准你吃饭!女接待老师也渐渐感到有些烦躁,声音不由自主地大起来。小桃愤怒地回过头,朝她的胳膊咬了一口。
接待老师松开小桃,发出一声尖叫,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你咬老师?你不得了了!
赵家余急忙跑出来,抱起小桃对老师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我们走了,就逃也似地往校门跑去。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带着小桃离开,天塌下来也要离开,谁敢拦着,他就要和谁拼命。小桃紧贴在他胸口,情绪一下变得很好,开始咯咯笑,同时,天经地义地把鼻涕擦在父亲的衣服上。接待老师楞了好一会,然后追在后面挥手叫着,喂,等等,你们的行李还没拿呀!
或许是这次受了点惊吓,之后好几个礼拜,小桃一定要父亲晚上陪她睡。半夜也常常会醒来伸手摸他的胳膊,摸到了满意地舒了口气继续睡,如果摸不到,就会大吵大闹。一连几天,早上上班,赵家余的两个眼圈都是青黑的。
但他毫不在意,逢人便说我认了,只要我有一口气,我就养着她。
什么是撕心裂肺的感觉,赵家余总算是体会到了。要让他和小桃分开,就像从他的身上硬生生血淋淋地扒一层皮。这事搁他单身汉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想象的。那时他一个吃饱全家不愁,对孩子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提不起兴趣。孩子最初出生,他压根没什么感觉。偶尔抱着出门兜风,他还不好意思,尽躲在墙根下溜达。他记事的时候就没见过父亲,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父亲。娘,我爹啥样?等小桃睡熟后,他悄悄起身退出卧室。到堂屋里打开电视机,一边看着电视连续剧《渴望》,一边和母亲聊天。
于惠芬正给小桃补衣服,眼皮也不抬地说,啥样?一般人呗。
到底啥样,你跟我说说呀。
于惠芬放下针线,开始回忆,他啊,个子不高,墩墩实实的,有点像《渴望》里头的那个谁……
宋大成?
对对对,就像那个人。你爹别看他嘴笨,手很巧,木匠活做得好着呢。除了喝酒,啥都好说……哎,哪知道最后就死在这上头了……
那年,邻村的亲戚请赵木匠打一张床。结束后,他喝得迷迷糊糊,非要连夜赶回家,结果在半道上滚落山崖。全村人出动点着火把找,好不容易在山沟里找到他,身上还散发着浓浓的酒气,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身边还倒着几只啄食的山鸟,都是醉死的。一提到这事,于惠芬总是气不打一处来,死鬼,你走的时候倒赛神仙了,我们孤儿寡母的靠谁啊!
娘,我像我爸吗?
这话说的,你不像你爸像谁?于惠芬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喏,你照镜子看看,你和你爹嘴巴下边都有个瘊子。你们爷两个都是蔫豹子脾气,平时看还怪老实的,倔起来九头牛都拽不住。
赵家余嘿嘿一笑,不言语了。
于惠芬心里一动,试探着问,家余,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你以后咋办——要不,再找个对象生一个?我也犯愁啊,我死了,你给我送终。你将来要是……她欲言又止,重重地叹了口气。
母亲说的话,赵家余不是没有考虑过。可他估摸自己的状况,经济上也好,工作也好,都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而单是一个小桃就足以吓跑所有女人。眼下最让他牵挂的倒不是自己的婚姻问题,不上特教学校,小桃还能上啥学校呢?这时,他眼睛一亮,想到了一个人——蔡大姐,她在市教委工作,学校方面关系应该很熟络。
自从和玉兰离婚后,赵家余一次也没有去找过蔡大姐。有几次,明明在马路上远远看到她,赵家余也会立刻把头埋下去。当然,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发现,其实就算是发现了,蔡大姐也不好意思直接来打招呼。本来,蔡大姐的爱人刘闯是他部队里的指导员,加上又都是蒲县的,所以关系不错。转业后有段时间,蔡大姐颇为照顾这个小兄弟,星期天做了啥好菜也不忘喊他来吃饭。原以为,介绍了玉兰给他,可以使关系更加亲近。可这两个冤家一离婚,让他们两口子都觉得讪讪的,有些尴尬,彼此都不好意思再来往,这几年渐渐就疏远了。周末晚上,当赵家余沿熟悉的路线爬上四楼找到原来蔡大姐家的时候,拍了半天也没动静。
刘指导,刘指导,是我啊,开门……他一边敲门,一边大叫。对面的门开了,透出一束灯光,有一个人探出头来,别敲了,他们早搬走了。
他们搬到哪去了?
不知道!对门很干脆地回答,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整个楼道又陷入一片黑暗。
赵家余看看手里拎着的两瓶酒,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干脆一屁股坐到楼梯上,点了根烟,看乳白的烟雾袅袅升起。大约7、8年前,他是指导员家的常客,刷个墙、往天花板上糊墙纸啥的,他出力最多。因为他个子高,所以凡是需要爬高上低的活,都给他承包了。蔡大姐挺喜欢这个不多话肯吃苦的小伙子,递毛巾给他擦汗时,笑着问,小赵,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那姑娘模样可俊了,还会烧菜……
说这些话的时候,好像就是发生在昨天,可一转眼又发生了多少事。赵家余有些感慨,举着烟卷的手一抖,半寸长的烟灰失足跌落。
忽然,一束手电筒光照到他的脸上,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这不是小赵吗,怎么坐楼梯上?正在上楼的蔡大姐关掉手电筒,惊讶地问。
赵家余赶紧站起来,拍拍裤子,笑着迎上去,大姐,是我……我不知道你们搬家了。
是啊,我正好回来拿点东西,太巧了,不然你要坐多久啊!蔡大姐一边说一边掏出钥匙开了门。
事情的解决有些出乎意料的顺利。蔡大姐爽快地答应赵家余,主动去联系化工厂子弟小学的校长,为小桃安排了一个人数很少的小班,同时死活不肯收那两瓶酒,两个人拉拉扯扯,最后她追着赵家余坚决把酒塞到他手里。你要是跟我们来这一套,下次就不要登我家的门。蔡大姐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赵家余眼圈红了。
1996年国庆节过后,小桃就正式到化工厂子弟小学上学。上学前一天晚上,已经是四年级学生的王丁丁很兴奋,对赵小桃不无夸张地大大吹嘘了自己学校的种种长处。什么美术课啊、体育课啊、音乐课啊,听得小桃口水直流。于惠芬不太放心,一个劲地叮嘱她,记住,你叫赵小桃,老师问你就这么说!千万别说错了啊——
赵家余接下话茬吓唬她,你要说错了,就把你送到上次那个学校去。一听父亲这么说,小桃身子一缩,显出害怕的样子。于惠芬不高兴了,顺手一巴掌拍到他背上。去去去,说什么鬼话!别吓着孩子。
班主任苏老师已经从校长那里知道了这个孩子的特殊情况,所以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可是第一节课,还是给了她一个沉重打击。她捧着花名册,扫了一眼端坐在教室里的三十多个小萝卜头之后,热情洋溢地说,各位同学,首先祝贺你们踏入小学的校门,从今天起,你们就是一名小学生了,我们大家都是一年级一班的同学了!下面,我想先请大家先来介绍一下自己,好让别的同学对你有一个全面的了解……
她还没说完,坐在第一排的赵小桃就站了起来。苏老师感到很意外,她本来没打算先叫小桃发言,可没想到这孩子竟这么积极。苏老师有些惊喜,那么,我们就从这位同学开始吧。你好!
你好。赵小桃脆生生地回答。
请你告诉大家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小——桃!听上去声音中气十足。
很好,苏老师弯起嘴角笑了。那么,你今年几岁了?
我叫赵——小——桃!
嗯,赵小桃,我们已经知道你的名字了,请你再告诉大家,你多大了呀?苏老师仍然微笑着,耐心引导她。
我叫赵——小——桃!小丫头瞪着明亮的眼珠,丝毫不差地说了一遍。班级里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在捂嘴偷笑。
是的,这我们都知道了,同样的问题不需要多次重复。脾气温柔的苏老师收敛了笑容,再次认真地提示,好吧,你有什么优点告诉大家?
这时,全班孩子一起齐声大叫,我叫赵——小——桃!然后,个个乐不可支地笑起来。苏老师微微皱起了眉,双手往下按按,把笑声压制下去。
第二节语文课刚上了十分钟,苏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大的拼音字母。她丢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开始领着大家朗读。这个字母叫a,念的时候嘴巴要张大。来,看着老师的嘴型一起念——哎,赵小桃你怎么了?
赵小桃整个人趴在桌子上,脸憋得通红,两条腿在桌子下紧紧交叉在一起,身子也扭来扭去像条泥鳅一样。
报告!她的同桌男孩举起手。
苏老师点了点头,小男孩站起来,充满正义感地大声举报,老师,她撒尿了!
果然,在课桌前面地上出现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并且这轨迹还在继续延伸。教室里又是一片哗然,男孩子鄙视地看着她,娇气的女孩子纷纷叫臭死了难闻死了,捏着鼻子用课本扇起了风。赵小桃忽然放声大哭。
工作刚满5年的年轻的苏老师有点不知所措,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平静地说,好了好了,同学们,安静一下,好吗?嘲笑自己的同学,不是好孩子的行为。说完,她走下讲台,走到小桃的桌边,给她擦掉眼泪和鼻涕,然后用自己的手帕垫在她的屁股底下。
长大后,赵小桃念念不忘的,始终是她的第一个老师——苏锦。这个有着两根乌黑油亮长辫子的女老师,牵起她的小手,在一片哄闹的喧嚣声中,用天使一样美丽动听的声音对她说:
小桃别哭,没关系。来,有老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