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县的新媒体，是和别县不同的：这里上到六十老翁，下至三岁孩儿，都能一键点赞转发评论。

　　获得几百个阅读量，十来个赞，朋友圈里被转发几下，是值得开心一番的——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满街是运营新媒体的人，其中最吃香的是网红大V和KOL，他们往往拥有一个人数不少的粉丝社群，10万加阅读也是常事。其中有些可能还会有福利，比如转发集赞，就能赠送一些茴香豆。倘若茴香豆质量好，说不定还可以吸引一波新粉丝关注涨涨人气。

　　不过这些运营者里，多是短衣帮，即只有几个几十个粉丝，他们大抵没有这样阔绰，茴香豆是赠送不起的——那是网红和KOL们，才能任性送的福利，一大把一大把的茴香豆往外送。

　　我从16岁起，就接触新媒体。粉丝们说，我样子太傻，相貌平平，文笔也极其平庸，又没有茴香豆，怕是成为不了风口上的猪，做不了网红大V的，于是就守着零散几个人，偶尔发一下小短文，运气好时可能会博得大家一个赞。

　　孔乙己是运营者里，唯一一个最爱谈各种运营技巧，高谈阔论，但是从来没有达到过阅读量10万加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穿着虽然不会落伍，却总是搭配混乱，短裤配皮鞋，衣服也总起毛球。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互联网思维，营销运营推广的，叫人半懂不懂。他每每发文，大家就在底下评论笑话他，孔乙己也不恼。

　　于是又有人评论：“你一定又抄袭别人的内容了吧！”

　　孔乙己睁大眼睛，“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几天亲眼见你抄了秘孟的内容，被人家投诉举报最后删了文章。”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

　　“借用不能算抄......抄袭！互联网资源的事，能算抄么？”

　　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天下一大抄，抄得好的不算抄”之类，还搬出了之乎者也云云，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新媒体人圈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而我这个时候往往能跟风评论几句，有时评论还能获得较多的赞，被顶到较前的位置。

　　在没有孔乙己在的一些微信群里，听大家讨论，其实孔乙己以前在这圈子里也算大V，不过后来大V越来越多，他终究被拍死在沙滩上，加上人又好吃懒做，不愿找份正儿八经的工作，爱发大V的白日梦，最终就混成这般模样了。

　　孔乙己为了挣些饭钱也接一些不入流的号运营一下，写的文章标题大多是《震惊！三男一女竟熬夜在干这些事！》、《男人看了会沉默，女人看了会流泪》诸如此类的，而这些很受大妈大爷青睐，于是他也靠这些吃上饭，偶尔还能网购些茴香豆来送给自己号上的粉丝。

　　在有孔乙己的微信群里，他冒泡回应了几句，整个群就热闹起来了。

　　众人问他：“孔乙己，你当真能写出10万加的内容么？”

　　孔乙己也不答，只发个不屑和鄙视的GIF尔康表情。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的号现在怎的连上千的阅读都没有呢？”

　　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

　　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整个微信群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跟着大家一起笑，顺便回了他一句，他就立马私聊我，问我想不想做可以赠送茴香豆的网红。我懒懒回了个表情，他又说了一堆攻略术语，说涨粉有四种方法，送茴香豆也有四种送法之类的。

　　我心想：“哼，靠写大妈大爷爱看的文章挣钱的标题党，也配教我么？”

　　于是我便不再回他。孔乙己过了几分钟又给我发了蘑菇头表情，见我毫不热心，便发来叹气的表情，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微信群里有新人进来，也赶热闹，纷纷问孔乙己问题。他便给他们发红包，通常是一块钱分成几十个发，手气最佳的可能会有一毛以上。新人拿完红包，嚷嚷着让孔乙己继续发。孔乙己着了慌，截自己微信钱包余额的图，说道，“没钱了，我已经没钱了。”接着又发一句：“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新人调侃他一番后，见他确实没钱，便不再回复他，都潜水去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大家都在微信群上讨论中秋节各大品牌商的借势营销如何如何，一大V突然问：

　　“孔乙己长久没有冒泡了。听说还欠人两篇稿子呢！”

　　“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说话了。”另一个大V说道。

　　“他怎么会出现？他这次被举报投诉，听说罚了不少了呢。”

　　“罚完又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兴许是以后不敢再写稿了吧。”

　　起初的大V也不再问，仍然兴致勃勃地讨论中秋借势营销。

　　中秋之后，妖县的日头仍一天比一天毒辣，看着将近立冬，我整天坐在空调房里，一到室外走几步路，也闷热得不行。

　　一天的下半天，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我正拿出手机准备玩几局阴阳师。忽然间孔乙己发来一篇文章，说是这两天有人找他写的软文。

　　先前问起孔乙己的大V立马被炸出来问：“孔乙己么？你还欠两篇稿子呢！”

　　孔乙己发了一个颓唐的表情，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人甲方给得多，阅读量要涨上去。”

　　大V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莫是又抄袭了！”

　　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他的语气，很像恳求大家不要再提。

　　此时好些个人已经出来了，便和大V一起233333起来。不一会儿，他又发了一遍文章，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不再冒泡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

　　到了年关，有人在群里说，“孔乙己还欠两篇稿子呢！”

　　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两篇稿子呢！”

　　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他也没出现。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被封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