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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柳絮随风飘荡,喜欢的人心中自然生出一些浪漫,不喜欢的人却备受煎熬,胡秋歌就是那个不喜欢的人,长期忍受着过敏性鼻炎的折磨,在这个季节尤为严重,即便是捂上厚厚的口罩也无济于事,这让他的每个春季都过得无比艰难。
胡秋歌觉得今年的鼻炎比往年都严重,有时候都会产生病痛转移的错觉,明明生病的是鼻子,可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时常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几次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梦中憋醒,只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才能稍微平息那种痛苦。
胡秋歌今年四十五岁,没有人到中年的油腻臃肿,反而有几分少年的精干,头顶稀疏灰白的几根头发是岁月赐予他老去的痕迹,微驼的身躯也见证者年轻时下过的苦力。
十八岁高中毕业,本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家里没有给予足够的支持,认为那是无谓的花销,正好父亲快到退休的年龄,顶上父亲的缺就算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未来也就有了着落。
起初胡秋歌并不愿意,哥哥姐姐都已上班挣钱,家里的经济负担并不重,况且凭自己的本事,上完大学找个工作绰绰有余,但老父亲强烈的坚持很快就扑灭了他心中的那点希望。父亲的理由很简单,反正都是工作,早上班早挣钱,何必多浪费几年时光,再者自己马上退休,不能白白扔了这个名额。最后胡秋哥顺利成章成了一名机械厂的工人。
初入机械行业,胡秋哥被分配到最苦最累的维修班,班长成了他的师父。那时候班上辈分森严,师傅就是师父,徒弟就是徒弟,师傅异常苛刻,徒弟想要学得吃饭的手艺就必须接受师父的苛刻。胡秋哥的师傅是手艺最好的维修工人,作为徒弟的他自然不敢怠慢,最起码的要求就是不能给师父丢脸。机械维修是力气活,胡秋哥虽然有灵性,但当时并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他的灵性,学徒都是从抡大锤开始,那些日子让他苦不堪言,手上磨起无数的血泡,最后当那些血泡变成厚厚的老茧时才有了接触技术的资格。 胡秋歌终于熬到了那一天,跟着师父从简单的水泵到复杂的压缩机,从小的计量泵到大的搅拌设备,一台台,一遍遍的修理学习,直到那些机器的结构,零件全都装进他的脑子,胡秋哥终于从一个力气工人变成了技术工人。
胡秋歌靠自己的努力取得了一些成绩,优秀徒弟、杰出青年、技能比武状元,同时也为自己积攒了良好的口碑,他也顺利地接了师傅的班,带出了几个徒弟。再后来他彻底脱离了班组,进入了部门管理岗,专门负责员工的技能培训。
那几年工人和干部之间的界限并不明显,虽然高学历获得升迁的机会比较多,但努力的高中生依旧有很多的可能性。胡秋歌就是那样的高中生,当时他才三十岁,宛如初升的太阳充满希望,不出意外大放异彩的时刻一定不会缺席,但偏偏就有了那个意外。
胡秋歌35岁那年,用人机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可能是因为扩招的缘故,高学历人才越来越多,高中生的空间越来越小,高学历就是专业技术岗,高学历以下就是工人岗,学历成了一道硬杠杠,在胡秋歌的职业生涯规划上树竖起了一道坚固的壁垒。
其实胡秋歌原本有机会按着前辈们铺好的路前行,在新政策出来之前转到专业技术岗序。但那时候专业技术岗除了岗序工资比工人岗高一点外,福利补贴远远低于工人岗序,这也是许多工人不愿转的理由,胡秋歌就属于那种舍不得福利的人。于是后来就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同时进厂的两个人,同样优秀,转了技术岗的已经成为一把手管理人员,而那些没有转的还在原地踏步。
任何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起初胡秋歌并不在意,但当那些比他职位高的工人岗序的人被清退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为时已晚,改革总是伴着一些人的成功,更是伴着一些人的牺牲,也就在那时胡秋歌患上了鼻炎。接下来胡秋歌的路有两条,既然有选择,证明情况还不是太糟。一条是回到班组,继续扎根一线,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辛勤耕耘,直到等到涅槃重生的那一天。有人问会有那一天么?答案是肯定的,工人也有荣耀的征程,岗位能手,技术标兵,技能专家,路的尽头就是劳动模范。胡秋歌的师父走的就是这条路,记得师父获的全国劳模时胸前佩戴的红花曾让他羡慕不已,但为时已晚,他已经踏错了步子,那条路永远为胡秋歌关上了门。
另一条路就是维持现状,大家称之为“以工代干”,胡秋歌选择的就是这条路,他心里一直存着一丝希望,觉得自己可以是那个打破壁垒的人,所以依旧勤奋努力。
转眼十年已过,胡秋歌的那点希望终于在时光里慢慢耗尽。这几年他心里也发生了变化,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感慨渐渐从心里钻出来,直到完全占据他的思想,他越来越情绪化,容不得半点不同意见。
车间现任领导曾经是他的哥们,都是一起喝酒玩过来的,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出格的事都能接受。但上级检查组就不同了,每逢检查,胡秋歌总要跟人争个长短,正应了那句聪敏的人都很自负,永远认为自己最懂最专业,别人都是小学生,可人家毕竟是检查组,那样的后果就是胡秋歌负责的培训管理常年处在倒数第一的位置。
但胡秋歌并没有认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反而将过错全归咎于两个搭档。那是机械厂人丁最旺的几年,一个简单的培训工作就设置三个人,虽然常说人多力量大,但别忘了也有三个和尚的故事,为了规避这样的事件发生,就必须从三个和尚中间选出一个领导,个人分工明确,各司其职,在统一领导下又团结协作,齐心协力。可是胡秋歌和他的搭档没有明确的分工,他常说反正就那些事,大家一起商量着干就完事了,而自己常以师傅自居。但由于身份问题,车间并没给他任何承诺,实质上他们还是三个和尚。
李南国和胡秋歌年纪相仿,正经科班出生,混到40岁还是个普通科员,后来又赶上厂子倒闭,他不得不接受分流,选择二次就业,成了胡秋歌的搭档。胡秋歌第一眼看见李南国时,他留着一个精干的平头,大大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一米八的身躯异常均匀,话不多,是胡秋歌心中那种标准的文化人形象。
起初李南国表现出应有的谦卑,事事请教,给了胡秋歌足够的尊重,但结果并不理想,同样的事情总是重复多次,最后胡秋歌只能说你放着我来吧,但李南国的热情依旧不减。那个时候胡秋歌心里居然有了一丝同情,四十岁的人了还得重新学岗,还是个正规的大学生,可现在混到了这步田地,就这样胡秋歌在心里接受了这个不如自己的人。
李南国虽然在学岗这件事上进度缓慢,但在喝酒、打麻将上融入得挺快,几个人很快就打成一片。和谐才是生活的真谛,既然对上眼了,胡秋歌自然就把工作上的事抛到脑后,李南国也乐意在他身边打杂。
后来李沫雨来了,她是新进的大学生,长得很有特点,猛然一看绝对是个美人胚子,但仔细一看,五官却没有一个过关的,真得很难想象这样的五官居然能拼凑出一张不算难看的脸。
虽然李沫雨是科班出身,有着不错的专业功底,但机械厂毕竟是男人的天下,女人的发展空间很小,所以顺利成章地分配到培训岗位,她的那些专业知识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但她和李南国不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比较强,很快掌握了电脑上的日常操作,一些文字类的资料台账也尽数落在她的身上,胡秋歌工作的压力减轻不少。
三个人挤在一间14平方米的办公室里,相处得还算融洽,一个女人主内,两个男人主外,工作虽然没有出彩的地方,但也没啥过错,直到一件事的发生。
人到中年,李南国已经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年轻的时候没有踏对步子,现在只求活的舒服,家底殷实的他在经济上自然没有压力,反而养成了旧时八旗子弟的一些习惯,溜个鸟,养个鱼,盘个核桃,撸个手串,日子倒过得悠闲自在。
平静的生活总是深藏暗涌,李南国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遭受家庭危机,直到有一天妻子将离婚协议摆在他的面前。妻子选择了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那一刻李南国想冲上去撕碎她,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他不可能挽留一个背叛自己的女人。从那以后,李南国陷入了无尽地思考,努力寻找前半生的答案,但终究还是没想明白生活何以至此,人何以至此!
李南国对生活的思考占去了他的精力和时间。起初胡秋歌和李沫雨给予了他足够的安慰和理解,他几乎扔掉了手里所有的工作。半年以后她俩已经读不懂李南国的表情,是忧伤还是执着,是悔恨还是庆幸,但那个时候李南国已经开始重新摆弄他的那些小玩意儿,只是对工作的态度依旧漫不经心,这让另外两个人渐生不满。
上班的时间里,李南国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常借着一件小事出去,然后消失整个上午或下午。他消失的那些时光里,胡秋歌和李沫雨过起了二人世界,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胡秋歌和李沫雨年纪相差整整一轮,但这样的差距在三十岁和四十二岁这个年龄段并不算什么差距,除了工作两人在生活上的交流也慢慢多了起来,李沫雨知道胡秋歌的怀才不遇,胡秋歌了解李沫雨的寂寞空虚,当然最多还是对李南国的不满。只是李南国万万没想到自己这种混日子的方式给了别人口诛笔伐的机会。
李沫雨属于那种胸大无脑的女人,有时候毫无顾忌的倾诉让胡秋歌常常产生错觉,觉得自己就是她的蓝颜知己。但李沫雨图得就是一时嘴快,心里从来没正眼瞧过那个经济和身体一样单薄的男人。胡秋歌组的局顶多是KTV里唱唱歌,而李沫雨常出入各大会所,娱乐的方式和本质不同,但李沫雨偶尔也会参加胡秋歌组的局,一群人一起去KTV里唱唱歌。
就这样胡秋歌见识了李沫雨酒后的狂放,其实不是一个人,他们共同圈子里的人都见识了,以至于后来有李沫雨参加的局他们都不敢去,可见李沫雨确实是个危险的女人。李沫雨时而把自己想象成狂风里的彩旗狂野不羁,时而把自己想象成微风里的丝带柔若无骨,吵杂的空气里时不时夹杂着几声莺声燕语,那声音盖过了划拳声,越过了音乐声,独独刺穿了胡秋歌的耳膜,那一刻他浑身僵硬,只有心脏开始澎湃起来,他明显地感觉到沉睡许久的心灵正在苏醒,身体的某些基能正在恢复。
自那以后,上班的时候李沫雨依旧和往常一样,人们很难把正常的她和酒后的她联想到一起。但胡秋歌就不同了,除了怀才不遇又多了一层忧伤,他心中的冲动无处安放,双重的折磨让他痛苦不堪,尤其当看见李南国大多时候都闲置的办公桌时更是有一股无名业火在燃烧,他的控制力终于超越了情绪。
胡秋歌到处诉说着对李南国的不满,直到最后上升到对单位的不满。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专业组所有的事务都是自己一个人撑着,但领导没有足够重视,不管是精神上还是经济上。最后终于传到了领导的耳朵里,他曾经的伙伴,现在的领导和他进行了一次深刻的谈话。
两人一起回忆了旧时光,说着那些抡大锤的日子。那时单纯幼稚,唯一的想法就是把大锤抡好,对未来的期许都是各安天命,但在每一件小事上不同的选择造就了今日的差距,这就是所谓的命运。现在已经到了认命的年纪,最应该想的是如何让自己从琐碎中解脱出来,舒舒服服的活着,胡秋歌应该还有其他的选择。
兄弟掏心窝子的话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一路走来,不是按照别人的想法就是踏错步子,自己的人生就像自己K歌一样,总是赶不上音乐的节奏,但偏偏不认命,固执地想追上音乐的节奏,最后才发现自己原本会的那几句都已乱了节奏,接下来的生活他是该考虑如何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K歌了。
胡秋歌的思考让他陷入更深的痛苦,在每个因为窒息憋醒的夜里,十佳青年、岗位能手那些荣耀时刻汇聚成了电视剧的片头,伴着他的痛苦呻吟迅速闪过,如果当初坚守着一条路,他是不是和师傅一样胸前早已佩戴上了大红花。
这个时候胡秋歌总会点上一根烟。抽烟讲究的是从嘴里进,七窍出,那一刻浑身的毛孔都会张开,痛苦自然无法停留,可现在不一样了,胡秋歌的一窍已经不通,抽一口常呛得眼泪直流,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的烟化成一缕白雾,在黑暗中像幽灵一样飘忽不定,随着烟全部成了灰烬,那一团白雾也失去了源头,慢慢在夜色中飘散开来,最后居然变成了一个人的影子。
胡秋歌笃定那就是李沫雨的影子,每天的朝夕相处让他快乐并痛着。他把自己的心思全部融进了工作当中,他是师傅,理应惯着她,罩着她,他能接受她的无所事事,彼时的李沫雨乖巧得就像一只小猫咪,完全不见了酒后的狂野不羁,这时他是快乐的。
但胡秋歌的心里又是矛盾的,那一夜刺破他耳膜的莺声燕语久久不能离去,他渴望再次看见那个狂野不羁的女人,但那个女人好像永远地封存了记忆,不曾流露过往的一点一滴,他觉得自己的期望越来越不真实,仿佛是昨夜的一个梦。
梦是虚无缥纱的,但想法是真实存在的,胡秋歌很鄙视这样的自己,不明白为啥会萌生那样的渴望,有时当那个念头跳出来时他都想狠狠抽自己两下,心里的煎熬让他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不知从何时起,李沫雨发现了胡秋歌的异常,闲下来的时候胡秋歌总是发呆,他失去了往日的健谈,常常一言不发,只有手机在他手里随意地翻转。有时她忍不住去打断这个沉思的人,抛出的话题总是在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中沉入了大海,他到底怎么呢?李沫雨试着去回忆胡秋歌这一行为的开始,时间最终定格在了那次她解放天性的聚会上。
李沫雨是个眼盲的女人,不仅眼盲而且心更盲。她是家里的独身女,家底算不上富裕,但衣食无忧肯定没问题,她无需为生计付出太多的努力,充盈的物质可以给她寻求精神满足的基础,她只需找一个爱她的人便可顺利的了却此生。可是她没有,上学期间就混迹于各大会所,可能正是见过了有钱人的灯红酒绿,才使她萌生出了一些奢望,为什么自己不能过那样的生活呢?
上班以后那点可怜的工资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其实工资并不少,在这个城市处在中上的位置,饿不死是一定的,但想挣大钱也是不可能的。收入水平注定了这一生就是个平凡的人,但李沫雨不甘如此平凡。
脱去了学生的外衣,她追逐梦想的脚步自由了许多,更加肆无忌惮地享受那些虚无缥缈的糖衣炮弹,但她的心里又是空虚的,毕竟摆脱不了女人渴望被爱被宠的天性,而那些糖衣炮弹里没有这些,于是她又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舔狗的关怀,那些日子里她就这样矛盾地游离在二者之间。
直到有一天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和一个所谓的富二代舔狗订了终生,当尘埃落定时,才发现所谓的富二代仅仅是个旁系富二代,常年在外,一年见面的日子远远低于隔壁老王,并且和她经济独立,至此就连坐在宝马里哭的愿望也彻底落空。
所以李沫雨是个空虚寂寞而又不甘的女人,那些日子里她把这些不甘一骨碌倒给了胡秋歌,仅仅是对自己眼瞎的一种控诉,其实聆听者是谁并不重要,其实那晚的莺声燕语就是她内心极度压抑的真实写照。当酒精散去时,她也意识到那样的场合不应该有那样的自己,是不是放得太开了,是不是吓到了那些本分老实的小男人。
但她没想到的是那样的放纵并没有吓到那些小男人,却毫不费力地入侵了一个老男人的心灵。起初她以为胡秋歌只是单纯的为自己伤怀,但后来当触及他的目光时,她感觉到了那双眼睛的渴望,有时温暖得像冬日里的阳光,温热地融化心灵上的冰霜,有时温柔得像寒夜里的月光,轻轻地揉碎梦里忧伤,有时热烈得像熊熊燃烧的大火,仿佛瞬间将她燃烧吞没。
李沫雨虽然眼瞎心盲,但并不是没有感觉,她有一套自己的甄别系统,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要有心动的感觉,那种感觉的来源可以是钱,当然也可以是健硕的胸大肌,可这两样胡秋歌都没有。李沫雨阅人无数,她最了解那种眼神隐藏的深意,在这一点上,胡秋歌在她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学生,显得笨拙而可笑。
李沫雨没有戳穿胡秋歌,因为她没有任何理由去伤害这个单纯的男人,工作上给了她足够的支持,生活上又包容了她的啰嗦,她明白胡秋歌那样的老实人根本承受不了她的热情,她所有的回应会把他拖向无底的深渊。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她变得谨小慎微,就连自己喜欢的香水也置之高阁,小心翼翼抹去那些风骚的痕迹。
人到中年,胡秋歌没有跟上职场的节奏,一曲蒸蒸日上奏成了虎落平阳,而现在他的心也即将失守,难道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绝对不是!这一刻他想到了分开已久的父母,曾经人生轨迹深度重合的两个人正在各自的房间里孤独地老去,他绝对没有理由走他们的老路,说实话他也没有机会,从李沫雨对待他的态度上就能证实这一点。
李沫雨处置的方式简单明了,切断了工作以外的所有联系,仅仅是牢牢守着徒弟的本分,胡秋歌也就成了一头辛勤耕耘的老黄牛,他的热情被无形地化去,不得不忍受一复一日的重复,直到那种窒息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的耳边才响起了领导的话,应该还有另一种让自己舒服的活法,胡秋歌终于鼓起勇气再一次走进了兄弟的办公室。
胡秋歌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渴望有人挽留他的牛马生涯,继而李沫雨成了第一个被告知的对象,他说自己很累,要去一个舒服的地方安度职业生涯的晚年。李沫雨没有任何挽留的只言片语,就连那个舒服的地方是哪里也不曾过问,那一刻胡秋歌的心里异常孤单,曾经最照顾的人给了他人生最深切的薄凉。
胡秋歌的心里可以放下了,这个14平方米的办公室里再没有值得留恋的任何东西,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地离开,不用歉疚也不用怀念,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旋即胡秋歌的心里出现了一道亮光,他看见有个人扛着大锤从光中走来,明明是自己却又不似自己,头顶稀疏灰白的几根头发,微驼的身躯是流年给他的印记。
接下来的日子胡秋歌彻底躺平,他只是礼节性地交接着工作。李沫雨一直主内,内外本来就分工明确,所以也就没有啥过深的交集,这也是她知道胡秋歌要离开时有恃无恐最主要的理由,她愿意就此善良,放他一条生路,但对彼时的胡秋歌来说,已经不需要了。
最难受的人就属李南国了,本来业务不精的他要顶上胡秋歌的空缺难度还是很大。一直以来他的心思压根就不在工作上,再加上这半年的沉思,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有用的存量,他就像一颗雕坏了的石头,已经没有多少可利用的价值。
李南国又找回了最初的热情,他对胡秋歌表现出了最诚挚的挽留,那些挽留并不是始于真挚的分难分舍的情感,更多的则是自己的垂死针扎,最后当他意识到确实无法挽回时又转向了另一个策略,他说胡秋歌是一座丰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即便是离开了,他们依旧是一家人,只要有需要,胡秋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他一把,对此,胡秋歌只是给了礼貌性的回应。这辈子不可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不可能从一个装傻的人那里得到任何答案,当然就更指望不上一个心已经离开的人。
其实胡秋歌躺平的那些日子,难受的人不止李南国,李沫雨也处在不安和躁动中。在工作上她和胡秋歌就像过了磨合期的小汽车,各项基能都已经达到了最佳状态,而现在她不得不再经历一次磨合的过程,但李南国就像一个过了巅峰的二手发动机,即便是大修也不能恢复原有的性能,以前很简单的事情现在都无法保证不出错,胡秋歌建立的专业基础正在慢慢瓦解。
李沫雨只能默默承受这种落差,她没有办法提升李南国的能力,更无法找人诉说这些烦恼,再加上生活的不如意,她开始有点怀念胡秋歌干活的那些日子。生活不如意也就算了,怎么着也得把工作经营好,她开始为自己当时草率的决定心生悔意,但现在已经不可更改。
李沫雨是一个没有决心的女人,总是有些恢宏的想法,可一旦遇到挫折很轻易就放弃,归根结底她受不了那个苦,就像她受不了孤独一样。因此她总是犯同样的错误,一直在被伤害和治愈伤害的路上,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就像这次,好不容易做了决定,却又轻易被打败。
她的人生就像她K歌一样,前面唱得挺好,一到关键的副歌部分总是忘词,自己又不愿放弃抒发感情的机会,只能用那些万能的啊呀强行填上空缺的歌词,到最后才发现歌曲已经失了原有的味道。
虽然没有正式的宣布结果,但私底下领导已经找过他们三个人,他们必须一起接受胡秋歌的离去,接受李南国和李沫雨的成长,他们两个必须好好利用剩下的时光,努力拿下工作岗位。至于胡秋歌的去处,领导早已给了答复,只是未到公开的时候,他只需要静静地等着别人的时间耗尽,等着自己的时间到来。
在时代发展中,机械厂已经是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落后的设备,落后的技术,落后的管理让它处在生命的十字路口,要么就此终结,要么涅槃重生。胡秋歌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他曾经和壮年的机械厂相逢,亲历过他的巅峰,胡秋歌又是一个不幸的人,因为他又是它涅槃重生的牺牲品。
其实就在胡秋歌决定离开的时候,最后一次清退的文件早已下达,只是在部分管理者之间传阅,大部分人并不知晓,而胡秋歌的兄弟就是那小部分人中的一个,所以才有了上次的谈话,但又不能打破原则,不过结果总归是好的,旁敲侧击的告白终于让胡秋歌有所悟,占得了提前安置他的先机。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机械厂最风光的时候曾经养活着上万人,很多子弟,家属都找到了一份挣口粮的工作,但由于能力限制他们很难胜任专业技术岗位,于是应他们而生出现了很多服务性的五花八门的岗位,对生产没有什么积极的促进作用,相反却为机械厂的下坡路做出了卓著的贡献。这些人就是属于打破规则的那部分人,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以致各种制度沦为废墟,破坏了公平公正的发展环境,导致了人心的涣散。
改革的初衷就是缩减机构,压缩编制,实现企业的瘦身,甩掉那些承重的负担,轻装上阵,再图发展。其实胡秋歌并不算负担,他只是城门失火后殃及的池鱼,论能力他能胜任,论态度他够敬业,但只名不正言不顺一点就把他一并归了类。众人的事看得就是一把尺子,没人管你优不优秀,因此改革大局注定了胡秋歌的牺牲。
管理层已经决定扎住口子,一些人的不当利益受到侵害,那些不务正业的子弟自然没了去处,他们不理解。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啊,为什么到我们这就变了,都是辛辛苦苦为这个企业一辈子,前面的人享受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享受?为此一些人开始互相撺掇,号称维权。这可能就是人的劣根性,当把不正常当成正常时,就会变得厚颜无耻,不可理喻。
已经享受到这种福利性待遇的人感觉到了头顶悬的那把刀,说不定哪天就会落下来切到自己的身上,这让他们惶恐不安,不甘坐以待毙人又开始了一场阴谋撺掇。这一次他们达成了目的,被归为历史遗留问题,属于内忧,而那些没有得到利益又想得到利益的人属于外患,企业不可能让自己同时处在内忧外患中,攘外必先安内。
内忧终于平定了下来,他们的蛀虫生涯得以延续,时光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们的岗位稀奇古怪,复印员、收发员、换水员、保洁员等,从名称上一眼就能看出岗位的本质。在基层他们往往以一个特定的群体存在,叫综合服务班,在生产服务作用发挥上与生产班组差着十万八千里,却成了各种消息的集散地,号称记者小站,地下组织部,传递着车间大部分的是非,创造着基层诸多的流言。
这个地方就是胡秋歌的去处。一开始他是抵触的,因为他跟那些人有着本质的区别,换句话说他从心里瞧不起那些人,除了老弱病残就是关系户,一旦去就贴上了养老的标签,四十五虽然不算年轻,但绝对还不到养老的年纪。但生产班组早已没了他的位置,这几年已经实现了全大学生班,他们才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是希望和未来。做一个班员,胡秋歌心里不甘,做班长,思想已经落伍,权衡过后胡秋歌还是接受了综合班班长,顺利地进入了养老队伍。
清退的时限与老班长退休的日子如约而至,宣布人事调整时,所有人对胡秋歌投去羡慕的目光,特别是李南国,更是垂涎三尺,继而愤愤不平起来,这样的事为什么落不到自己头上。他消失的那些日子综合班是最主要的去处,在那他知道了这个车间过去的,现在的所有八卦,每次好奇的眼神总能激发讲述者的热情,双方都获的了所需的乐趣,关系渐渐升华,直到有人坦诚布公地告诉他是个电灯泡。
李南国回想起以前的日子,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大骂自己愚笨的同时对地下组织部的佩服又多了几分。很多捕风捉影的事,或着压根没有但具备谣传条件的事,经过地下组织部地加工演绎,可以变得惟妙惟肖。李南国缺乏最基本的辨识能力,或者说他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经常嘴里说着不可能,但又忍不住追问。如果仅是好奇心也就罢了,可他又管不住自己的嘴,祸从口出只是时间问题。
李南国的人生就像他的K一样,明明是自己熟悉的曲调,熟悉的歌词,可当有人和他合唱时,他总是那个跑偏的人,最后只能放弃自己看着别人独自表演,自己的主打歌硬生生变成了别人的主打歌。
终于要离开了,虽然胡秋歌在脑子里曾多次想象过最后告别的情景,可当那一刻真正来临时,心里还是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悲伤情绪。最后一次走进办公室,李沫雨和李南国都在,他们默默地帮胡秋歌收拾着东西,一点一点清除着他在这个房间里留下的痕迹。东西一个小时就能收拾完,可他的青春,他的记忆不知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彻底清除。我走了,你们保重!胡秋歌留下了他在这个岗位上最后的一句话,转身离开的那刻,李沫雨的眼睛里清晰地藏着一滴眼泪。
相反,综合服务班的人异常热情,完全不顾及上任班长人走茶凉的心情,踢里哐啷将胡秋歌的家当搬进了班长办公室。坐在新的椅子上,屁股上还能感受到前辈留下的余温,所有的倔强在那一刻彻底释然,可人人都羡慕的养老岗位真的有那么舒心么?在他的世界答案是肯定的,都是一帮老弱病残,翻不起什么大浪,但他现在无暇考虑这些,李沫雨藏起来的那滴泪分明已经落在了他的心里。
胡秋歌的职业生涯再一次重起,生活又给了他新的音符,不知他能否谱出一曲群情欢洽,人间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