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已经是万物凋零的日子,南方却仍温暖如春。家住在南方的表妹来信说她不久前去乡下,偶尔在一条河畔看到一大丛红色的菊花,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稚气未脱的她那时候欣喜的样子。我拈起她夹在信封里的一朵雏菊:桔红色的纤弱的花瓣,累累风干了的黄色花蕊,我的思绪禁不住倒退了几十年。
那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家乡远没有如今这样发达,乡村路面也都是土疙瘩小道。春雨连绵的日子,大人们进城都不得不把自行车先扛到邻村的柏油路上,才能蹬着车子进城。而高楼也是凤毛麟角,大多数都还是红墙黑瓦的房子,烟雨中给人的感觉是特别的恬静温馨,偶尔一阵疾风吹过,远近的房子就都不清楚了,就像是一幅沷墨的山水画,在这幅山水画之中,如果你能看到一个撑着黑布雨伞,举着一根竹竿的老人和一个赤着双脚,把荷叶倒扣在头上的小男孩,不用说,那肯定就是我和我和爷爷了。
现实生活中远没有画家眼中那样富有诗意,我的爷爷一共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和奶奶在把他们一个个拉扯成人之后,鉴于各家的情况都不怎么么好,所以他们就在河边盖了一间小房子,自己养了几十只鸭子,靠着平时卖鸭蛋的钱来过活。我那时还没有去上学,家里的大人们一个个又很忙,所以经常往爷爷住的小黑房子里跑,央求他带我去放鸭子。联产承包之后,一夜之间各种池塘沟岸都成了有名有姓的地方,要找一块放鸭子的地方也不容易,爷爷常常带着我到离家不算近的一个小湖滨去牧鸭。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鸭子们都被放出去自由地觅食,这时爷爷常坐在湖岸上悠然地吸着不带过滤嘴的纸烟,而我就在湖岸大堤上跑来跑去的玩耍。爷爷年纪大了,又患有肺病,但在现实生活中他是疼极了我,我是他孙子辈里最小的一个,又是男孩,爷爷念过旧时的私塾,常常氢家里能出个状元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那个时候他和别人讲的最多的就是他的鸭子和我,而一旦别人跟他说:平这个孩子脑袋大,将来一定有出息的时候,他就会用微笑的眼光看成着我,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头。
春天的堤岸上各种不知名的野花数不胜数,像黄色的蒲公英、紫红的苜蓿、粉红色的荆条花……但最多的就要数一种小小的雏菊了。这种雏菊,整个花盘只有大拇指盖那么大一点,白色的花瓣上常有淡淡的蓝紫色,黄色的蕊、纤细的梗,即便是在温暖的春风里也会来来回回地摇摆不休。我折下许多这种雏菊,自己手里拿不下就让爷爷拿着,我折来野竹枝,把新长的叶子抽出来,再把雏菊的花梗塞到竹叶筒中,不用多久就有看到一株开满雏菊的竹子了!再不就把花盘拗下来,撒到湖面上,引诱那些鸭子不追赶着吃……这些都是我百玩不厌的游戏。后来有一次,爷爷他用柳条编成一个帽子,在上面插满了这种小小的雏菊,黄黄绿绿的特别好看,他给我带在头上,看着我欣喜异常的样子,他也爽朗的笑了。现在想来他是不是想到了他的孙儿将来带着状元帽的时候呢?后来这个柳条帽被我一直戴着,那一段时间引来了不少同龄孩子羡慕的目光。柳条帽后来干枯了,挂在大门口的屋檐下,直到我后来去了村里的小学念书。
上小学后,再往爷爷那里去的日子就少得多了,但一个星期还是会去一两次,每次见到我的时候爷爷都特别高兴,问我在学校学了什么东西,我就会告诉他数学自然思品什么的,爷爷当然听不懂,但也饶有兴趣的听着。每次在他那儿吃饭他都会让奶奶给我额外煎个鸭蛋,而离开的时候他又能拿出一叠叠在枕头下压得整整齐齐地烟盒纸来,说给我当草稿纸。一直到我上初中之后,仍然每次都能带回一摞烟盒纸,虽然我那时并不缺少什么草稿纸,但这分量极重的纸张,我还是不敢轻易地就浪费掉,常常认认真真地一张张用完。
天真的我并不知晓爷爷的病情一天天在恶化,直到后来转化成肺癌。高一时一天,爸爸到学校接我回去,路上说爷爷已经不在了。一股电击般的震撼立刻传遍我的全身,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是啊,可怜可亲的爷爷怎么能抛下他喜爱的孙儿就这样走了呢?他还没有来得及等到我取得大学通知书的那一天啊!所有这些疑问终究无法挽回爷爷已经离去的事实,如同他灵位上缭绕升起的青烟一样消失在空气中。妈妈后来给我一摞烟盒纸,我才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到小黑房子那里去了。我知道他由于病在很早之前就把烟戒掉了,而这些烟盒纸从哪里?——我的心紧缩了,翻开厚厚的一摞纸,一朵风干了的雏菊赫然地映在我的面前,孤孤单单地,叠叠复复的花瓣,就像是爷爷脸上渐渐密起来的皱纹……
几年后,我正式成为一名大学生,再次回到家乡,初春未来临,寒冬已近尾声,村过的大堤上的雏菊已经在寒风中开放了,仍究是淡紫色重叠地花瓣,黄色的花蕊——我采了一大把,把它静静地置于爷爷的坟前,然后躺在坟边枯黄的野草上,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还没有散改,我心里只想对爷爷说一句话:爷爷,你肯原谅那个时候不懂事的孙儿么?
如今,那朵风干的雏菊己经被我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烟盒纸也一张也未曾留下,而眼前这朵近似一模一样的雏菊,却在提醒着我,不要忘记那儿时的柳条帽,别忘了在水面上被鸭儿追逐的雏菊,别忘了家乡田野里在寒风中飘摇着的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