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抽着旱烟的陌生老大爷上门来找到承德，带着一坛子骨灰和一个三周岁的孩子，眉眼间像肖遥和那个曾经在酒吧门口打过照面的中年男人。

嘉华婆婆死了，在雏菊花开的三月。

母亲和村里人一起，草草把这个无儿无女的独居老人给葬了，那栋茅草房子，只剩了一抔黄土,三缕青烟。

城里的舅舅打来电话：“姐，姐夫走了那么多年了，安绫年龄一天天大了，上学要紧，不如接到城里来吧。在我这儿也方便。”

母亲便从嘉华婆婆的坟前把痴痴的安绫拉回了家，扔给了安绫一个蓝色的包袱和一张汽车票：“走吧，安绫，妈送你去车站。”

熙熙攘攘的小镇汽车站，母亲把安绫送进了检票口：“去吧，安绫。”母亲转过身走了，检票口的工作人员凶神恶煞的，催着安绫快进去，后面的人流涌了上来，把她推上了车。

城里距离山里的嘉华婆婆有几百公里的路程，安绫在车上睡着了，她梦见了嘉华婆婆。

“小绫乖，不哭，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很漂亮的地方看着你保佑你呢！婆婆有糖，给小绫吃，小绫吃了以后，就不哭了啊。”“婆婆，那爸爸为什么不带我也去那个漂亮地方呢？”“因为爸爸要先去建一个漂亮的房子，给小绫住呀。”“那爸爸什么时候来接我呢？”“小绫看见后山上的那些小雏菊了吗？等着这些雏菊开满整个山坡的时候啊，爸爸就回来了，回来给小绫编花篮，戴花帽！”“那小绫等花开。”

“婆婆，妈妈每天都在发脾气，安绫不懂事，安绫肯定是妈妈捡来的，所以惹妈妈生气。”“怎么会呢！小绫和婆婆一起去地里给妈妈摘瓜，给妈妈拿回去好不好，这样妈妈就不生气了。”

“婆婆，这山里的雏菊为什么总是开不满啊？”“山里的雏菊啊，带着你的愿望，它们听到了小绫的声音之后就会给爸爸铺一条回家的路啊，肯定是小绫的愿望很满很满，都把小雏菊的腰给压弯了！小雏菊施工的速度就慢啦！”“那安绫自己也种雏菊，多多地种。”

“婆婆！婆婆！”“``````”

“到站啦！到站啦！诶诶，醒醒，醒醒，到站啦！这孩子！真是！”司机师傅大嗓门把安绫叫醒了，她提溜起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揣着汗湿发皱的车票，又随着四周忙碌的人群下了车。

A出站口

舅舅从人流中一眼就发现了那个面黄肌瘦矮矮小小扎着两条小辫儿的安绫。

“安绫，过来，来舅舅这里。走！咱们回家。”安绫怯生生地被舅舅牵着，去停车场取车，上楼，折腾一阵，算是落脚在舅舅家。

安绫把从山里带来的小雏菊种子种在了一个破塑料瓶，搁在阳台上，每日浇水。

舅舅家的承德似乎不喜欢安绫，舅舅让安绫和承德上同一所学校。

“小丫头，别私自碰我的任何东西啊，怕被你的土气传染，哼，除非啊，我给你的，你才能用啊！”——安绫比承德大半岁。

“你的头发太丑了，现在什么时代了，还弄个辫子，村里来的泥土的气息都弥漫了我整个屋子了！一会儿啊，让你见识见识理发店。”——承德在客厅沙发上摆弄着他的MP3，一边朝旁边路过的安绫偷笑。

“小丫头，你过来，今儿你班上对你吹口哨那小子谁啊，没想到，一个黄毛小丫头也有人看得上啊！哈哈哈看来我家把你养的白胖了不少”——承德倚在门框上拦住了放学回家的安绫。

承德所有的故意挑衅都没有回音，安绫也不生气，他把阳台的那朵刚刚长成的小雏菊给剪掉了，在安绫面前得瑟，她没有说话。

来舅舅家的第一年末，承德约了一帮朋友过生日，破天荒拉了安绫去。

那个对安绫吹口哨的男生也在。

四周的人在抹完满脸蛋糕之后跟着承德起哄，把他俩推推搡搡围到了人群中间，堵了安绫躲的路。

圈子越缩越小，推得两人越来越近，起哄声越来越大。“啪”响亮的耳光声压住了所有的声音。

承德愣了愣，随即怒不可遏：“你一个被抱养的小丫头有什么权力和资格打我！”承德反手扣住安绫的手腕，狠狠地推了她一把：“滚开！”

阳台上刚开花的小雏菊莫名其妙枯萎了。

舅舅揍了承德一顿，往公安局报了案，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哭着给山里的姐姐打了电话，电话那头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什么原因，长长的沉默，后来便是挂掉电话的声音。

承德开始有些后悔，脑子里闪过一帧帧安绫瞳孔里震惊转瞬冷静的情绪和疯跑出饭店的画面，以及她一年的沉默。

承德开始在阳台上种起了大片的雏菊，开了又谢，谢了又开，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六个冬夏。

承德大学毕业，回到城里，舅舅病起，遂接手了舅舅的事业，开始正儿八经推杯换盏应酬起来。

城里的娱乐之风开始刮了起来，以前那些不太活跃的娱乐产业逐渐兴盛——承德就在一家刚开业不久的会员酒吧里看见了安绫的影子。

承德没敢相信，也没敢跟在病床上的舅舅说，他回到家用冷水洗了洗脸：“约莫是酒有些上头了，看花了眼也不一定。”

凌晨一点，肖遥厌恶地推开那些涎皮无耻的酒客，在厕所里草草卸了妆，换了衣服，从小区门口的粥铺买了两碗白粥，粥铺老爷爷惯例问一句：“姐姐怎么样啦！好点了吗。”肖遥一边回答着老样子一边让老爷爷切点猪肝加进去，急匆匆上了楼。

邹睿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一双瘦骨嶙峋却染了蔻丹的手吃力地来拉开了床边的柜子，摸出一面镜子来，肖遥进门来，放下那两碗白粥：“你要干嘛，邹睿。”肖遥接着邹睿手里的镜子，邹睿好像用尽了力气似的，瘫软在床：“最近精力越来越差了呢。拿镜子想看看自己脸色，大概是不会好了。”“谁说的，我看今日气色不错。”邹睿闭了闭酸涩的眼睛：“肖遥，肖遥！嗯，该再叫声安绫，再不叫，恐怕把你原来的名儿也给忘了，肖遥这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呢。一晃也用了不少年了。”“邹睿，你今儿好好的是怎么了，怎么想到说这些。”“当初在镇上遇见你的时候啊，刚被长途司机赶下来，还是个流着鼻涕和眼泪的小丫头，抱着一塑料瓶雏菊花，说要回山里找嘉华婆婆呢。”肖遥抿了抿嘴，低下头搅着那碗粥，“那年，嘉华婆婆已经离开我半年多了，现在，七七八八也有将近七年了。”“说不定，我就快成你的邹睿婆婆了。”邹睿躺在那儿，淡淡地说。“邹睿，你再这么说！今晚的猪肝粥不给你了啊”肖遥拼命地睁了睁，吸了吸鼻子，“肖遥，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肖遥吗？”“哎呀，没有为什么，邹睿，我今儿不想听，你放心吧，钱很快就筹到啦，有了钱，你一好了，你不是要去新西兰吗？很快很快就可以去啦！快把这粥喝了！待会儿凉了。”邹睿没在作声，她转过头去，眼睛一眨不眨地，对着墙壁发呆。

承德第二天再去那个酒吧打算一探究竟的时候，在酒吧门口同肖遥打了个照面，彼时肖遥正化着浓妆，挽着个从酒吧出来的中年男人，从他面前走过，肖遥将他一瞥，转过脸，笑吟吟上了一辆车。

承德跟了肖遥一路，从酒吧，到酒店，再到肖遥家楼下：“是不是安绫呢？是！那她的沉默和朴素呢？不是！她的神态和背影，甚至五官，太像了！是还是不是。”

他躲在车里，看着肖遥送那个中年男人离开，转身进了小区。

承德下车跟了上去，晚了一步，一头冲进电梯里，却不知道按哪一层。

长长的门铃声，无人回应，承德下楼，望着十二楼阳台上的雏菊，发呆。

肖遥给邹睿买了一大堆最好的进口药，足以让邹睿不间断养上好一阵子。

承德鼓了好大的勇气，按响了邹睿和肖遥家的门铃，那天，肖遥在酒吧。

那天晚上，十二楼隐隐约约听到了低低的呜咽声，继而发展到嚎啕大哭。

第二天，十二楼的邻居们发现那户两个独来独往女生住的房子人去楼空，贴上了招租的告示。

第三天，承德以应租的名义进了十二楼，阳台上的雏菊被前两夜的风雨淋得一地狼籍。

舅舅病重，撒手人寰，承德拨了无数遍从邹睿那里拿到的那个电话，语音信箱已经被承德的留言塞满。

两周年，冬天，雪天，公墓。

承德疲惫地应付完来拜祭的亲戚们留了下来，他看见那个隐在人群后，躲在远处，抱着一束雏菊，带着墨镜，裹着黑呢子大衣的人了。她比从前的安绫老了些、胖了些，更显疲态了些。

肖遥走近前来，轻轻地把那束雏菊放在舅舅的墓前：“舅舅，我是安绫，嘉华婆婆说，雏菊是我的希望，是爸爸回来的路，这么多年，我都养在身边，舅舅，也愿这雏菊能带你回来。好好睡，我来迟了。”

承德从后面喊了声：“安绫！”肖遥静默地站着，望着舅舅的像，没有回头，”我都知道，邹睿都跟我说了。”“邹睿她？”“她留了封信，自杀了。在你去找我的那天晚上，呵。也真是不值钱呢。这么多年，一封信就想把我打发了。”肖遥特别平静。“安绫！”“你别叫我安绫，叫我肖遥，逍遥不受拘束的肖遥！”安绫突然有些难以自控，朝承德吼了一句：“邹睿给我取的名字，她就是希望我逍遥纯粹，不受任何人的拖累。所以啊，她太蠢了，太蠢了！她以为她这样就不拖累我了？就让我逍遥自在地起来了？可笑！真是可笑！”“安绫，回来吧。”承德没改口。“想想也挺对不起舅舅的，没来送他最后一程，也挺对不起你的，毁了你的生日会，大概是报应提前到了，于是让我迷失在一个陌生的小镇，再遇到邹睿，又是我的幸运吧。都是命运呢！生而不幸，却让我碰见了无数个幸运，再让我同这些幸运擦肩而过，没有捉弄与戏谑，又哪里称得上经历过？邹睿也同我一样，只不过，她盲目地想跟我分享她所抓住的一丝幸运的尾烟，拼命地把她所有的幸运加持在了我身上，留给她的，就都是不幸了。原来幸运可以强加和置换，我被强加的幸运，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上帝的所谓公平，不过是那些不幸的人等待幸运里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肖遥喘了口气，冬日的寒冷似乎让她有点轻微的咳嗽：“你看，我从这座城市离开，在另一个小镇遇上了发廊的邹睿，再同她一起来这座城市，兜兜转转，不也是那么多年，我都快忘了同你和舅舅的一切，才又让我回到这里吗？”“那邹睿到底？”“死之前已经子宫癌末期了，大家都心知肚明没得救了，她一辈子没法生育，本来打算洗手不做了，遇见我，又重操旧业养大我。她总说我是她的幸运星和开心果，不过，我也是杀了她的刽子手呢！邹睿啊邹睿，你连让我把这些福祉还给你的机会都不给我。”

肖遥头也不回地走了。“安绫！回来吧，别和那个男人纠缠了！”承德在后面大声吼着，肖遥顿了顿，紧了紧大衣，朝风雪里走去。他没敢追上去，邹睿死的那天，承德拿着他让私家侦探调查的一切资料叩响了大门，粗鲁而又蛮横地用“肮脏和恶魔”来形容面如死灰的邹睿，他不过想让肖遥跟他回家——承德感觉四周的凉意袭来，他有些发抖。

承德把那老大爷带来的那封印有雏菊的信打开，掉落了无数粒雏菊种子。

承德：

代我感谢村长，将我的全部交于你，我带邹睿去了新西兰，找了我的亲生母亲，那个被父亲和舅舅同时爱着的，却因灾难和疾病与我父亲分离的女人，这里的山水很好，母亲应该睡得很安详。我想将这一方山水人物印在脑海里，带入地下，同给了我母爱的邹睿一同分享，她爱这些花儿啊草的，我要将她赐予我的一切福祉，悉数归还于她，来承受我应该承受的业报，上帝怜惜我，听到了我的祈祷，给你写信的时候，我已经同邹睿一样，走入生命的末路了。临别，再恳求你将这孩子交还于他的父亲，我深爱的人，他像我的父亲，很像。答应我，这是一个不堪的人最后的诀别和请求。

                                                                                 安绫

那片葬有安绫、嘉华婆婆和父亲的山里，漫山遍野开满了白色的雏菊。

承德跟她的姑妈站在那山前：“姑妈，安绫走了。”

“生死有命，从她爸把她抱回来我就知道，这个孩子不属于我，也不属于这里，这么多年淡淡地对她，现在她安安静静地走了，我也不至于太伤心。”

姑妈转身回屋，一头青丝一夜变白。

承德留下了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