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基亚德斯归来后没几个月,便经历了一个急剧衰老的过程,很快就被归为那类无用的老翁,他们像幽灵般在卧室间步履蹒跚地游荡,高声追怀美好岁月却无人理睬,知道某天清晨死在床上才被人想起。
此时此刻,连重议婚期的念头都被视作大不敬,恋人关系就此永远停滞不前,沦为无人再去理会的倦怠爱情,仿佛昔日为了亲吻而熄灭灯火的情侣已被抛弃,屈从于死神的淫威。方向迷失,希望破灭,丽贝卡又开始吃土。
每天清晨,丽贝卡都打开门窗,墓地的风从窗子进自院门出,裹挟着尸骨析出的硝石,在家中的墙壁和家具上都覆了一层泛白的粉末。想吃土的饥渴,父母骨殖的格拉格拉响声,皮唉特罗.克雷斯皮的优柔寡断激起的厌烦心绪,这些都被抛在了记忆的角落。
然而丽贝卡已经看破了一切浮华。她曾在泥土的味道中,在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书信里,在丈夫狂风暴雨的床榻上徒劳地寻觅,最终却在这个家中找到了安宁。在这里记忆因思绪无情的力量化为实体,如同活人一般在幽闭的房间里游荡。她躺在藤椅里望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仿佛他才是一个往昔的幽灵。
他最终失去了与战争的一切关联。曾几何时一段真实的经历,一股青春年代不可抗拒的激情,如今对他而言已成为遥远的注脚:虚无而已。
他厌倦了战事无常,深陷这场永无休止的恶性循环中总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一次比一次越发老迈,越发衰朽,越发不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战,要战到何时。总有人待在粉笔圈外,手头拮据的人,儿子得了百日咳的人,因为受不了嘴里粪便一样的战争味道而想一睡不起但仍鼓足最后的气力报告的人:“一切正常,我的上校。”正常恰恰是这场战争最可怕的地方:什么都不曾发生。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苦苦挣扎了数小时,试图抓裂自己孤独的硬壳。自从那个遥远的午后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他唯一的快乐时光就是在金银作坊里打造小金鱼的时刻。他被迫发动三十二场战争,打破与死亡之间所有的约定,并像猪一样在荣誉的猪圈里打滚,最后耽搁了将近四十年才发现纯真的可贵。
迟来的悔恨和突如其来的敬意激发了旧日的亲情,乌尔苏拉明白只有丽贝卡,从未喝过自己的奶水的只以地上的泥土和墙上的石灰为食的丽贝卡,血管里流淌着不是自己的血液而是陌生人的陌生血液--他们的骨殖仍在坟墓里咯咯作响--拥有冲动心性和炽热情欲的丽贝卡,才拥有无畏的勇气,而那正是乌尔苏拉希望自己的后代具有的品质。
上校笑了:一个人不是在该死的时候死,而是在能死的时候死。
她意识到奥雷里亚诺上校并非像她的那样,由于战争的摧残而丧失了对家人的情感,实际上他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妻子和一夜风流后随即从他生命中消失的无数女人,更不必提他的儿子们。她猜到他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为某种理想发动那些战争,也并非像所有人想的那样因为疲倦而放弃了近在眼前的胜利,实际上他的成功和失败都因为同一个原因,即纯粹.罪恶的自大。
他看见一个女人穿的金光闪闪骑在大象的脖子上。他看见哀伤的单峰驼。他看见打扮成荷兰姑娘的熊用炒勺和菜锅敲出音乐节奏。他看见小丑在游行队尾表演杂耍。最后当队伍全部走过,街上只剩下空荡荡一片,空中满是飞蚁,几个好奇的人还在茫然观望时,他有一次看见了自己那可悲的孤独的脸。于是他向栗树走去心里想着马戏团。小便的同时他仍努力想着马戏团,却已经失去记忆。他像只小鸡一样把头缩在双肩里,额头抵上树干便一动不动了。家里人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人们突然发现秃鹫正纷纷从天而降。
世界不过是身外之物,阿玛兰坦的内心不再为任何痛苦而波动,她深深遗憾没能在多年前获得这样的领悟,那时还来得及净化记忆,在崭新的光芒下重建世界,平静地唤回傍晚时皮唉特罗.克雷斯皮身上的薰衣草味道,并且将丽贝卡救出悲惨的境地,而这不是出于爱也不是出于恨,而是出于对孤独的深切理解。
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