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厂里出来,再坐上公交车已经是中午十一点钟了。火辣辣的太阳照耀着大地,空调车里面人们那种莫名的焦虑明显少了。这趟车是这条线上的唯一公交线,经常坐车的都是老头儿老太儿。
坐在我身边的一位老奶奶,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耳朵后面,穿着浅灰色的碎花布衫和同样颜色和布料的裤子。脚上是一双软平底圆口布鞋。扶着车把手的手背上长满了老年斑,能看见手背上的青筋。她显得很有精神,让我对她的年龄张大了圆圆的嘴巴——她说她已经八十一岁了!
她一边跟旁边的一个胖奶奶聊天一边问我:“姑娘,是这儿的人吗?”
我笑着告诉她说不是。她就又继续跟老人们聊天了,聊天内容完全无视我这个年轻人。
那个胖奶奶应该是本地人,她鬓发霜白,体态臃肿,很严肃的坐在花白头发奶奶的另外一边而他们的前面还是老奶奶和老爷爷。他们碰到一起,总想聊个天儿,那个话匣子不需要任何开场白就打开了。
两句寒暄过后,两个老太太的话越来越多,从失眠谈到关节炎,又从关节炎谈到高血压,又从高血压谈到土豆萝卜,又从土豆萝卜谈到自己的孩子们,什么儿女、儿媳妇、女婿、孙子孙女儿,外孙外孙女儿等等。
“你也不是本地人吧?”胖奶奶问。
“不!老姐姐,我是从农村来的。”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答道。
“我也不是这儿的人,但是我在这儿已经过了快一辈子了。年轻时在这里上班,现在退休了。虽然领退休金,但还捎带干点活儿。就我孤老太太一个人,不靠儿女。”
“要想指望儿女,很难。”
“年轻人都不喜欢跟老人们住在一起。可他们也有老的一天啊。”
“是的!他们也会老的。我的两个儿子和女儿都让我上这里来住,其实,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是他们请你来的吗?”
“是啊!我原住在农村,养牛养猪,种点庄稼,闲了上山挖些草药,日子还凑合。但是不行,他们一个劲儿地催。我就答应了,带着乡下房子的两万多块钱,我就来了。走时,我姐姐提醒我说:‘钱不能交给他们。你咋知道能在儿女家住得长久呢?把钱留在身边,可以防个三长两短。’好,我先到了儿子家......”
“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
“大儿子!儿子媳妇儿接着我说:‘妈妈,您来了!房子卖了没?’我说:‘卖啦。不过我在路上把钱弄丢了。’你知道怎么着?他们马上就变了,说:‘妈妈!你自己也看得见,我们这儿地方小,确实住不下,你还是到老二家的好。’我住了一宿,便往小儿子家去了。他们一家子见了我也很高兴,说:‘妈妈,你总算来啦!’我说:‘我来是来了,就是空着双手来的——卖房子的钱被我在路上弄丢了。’到了第二天,他们也变了:‘妈妈!家里实在腾不出给你安铺的地方,怎么办啊?’我说:‘我睡地铺得了。’他们说:‘睡地铺不是不可以,但是我们总不能老是从你身体上面跨过去走路吧?你还是去妹妹家吧,她家地方大,方便些。’我就去了我女儿家,当时女婿不在家,女儿说:‘妈妈!总算把你盼来了,果果,快给你爹打电话,说外婆来了,叫他回家吃饭。’我女婿是个在工地上干粗活的。他一进门,我就对他说:‘我把房子卖了,卖的钱又被我弄丢了,我心里很难受。’女婿说:‘没什么事,丢都丢了,这种事谁都可能碰上,你就别难过了。你到了这儿就像是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快坐过来一起吃饭吧!’于是,我说:‘就你心肠好,善良。总算是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当场,我就掏出卖房子的钱交给了他。所以,我眼下是跟女儿过活,没有跟儿子住在一起。”
“有外孙吗?”
“两个!”
“我住的是单位的房子,所以谁也不能撵我出去。我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不靠谁。”
“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我去儿子家住过,后来又去女婿家住了两个月。都受过不少气。毕竟还有儿媳妇儿跟女婿,更不用说孙子外孙了。有时他们嫌你做的饭不合口味,买的蔬菜太单一,最不能忍受的是老是嫌弃你这老太太不讲究卫生,什么碗没洗干净啦,忘记换鞋啦,话多嗓门还大啦,瞎宠孩子啦......在我儿子家里,他们甚至还怕我进他们的房间。你说,这些我心里能好受吗?我只能希望他们能过得好,想来想去自己还是独自生活的好。”
“他们就是不习惯跟老人住在一起,不喜欢跟老人在一起。”
“不喜欢!你这话算是说到点儿了。”
......
很快,汽车就到终点站了,站上已经有好多人等在那儿了,还是老人居多。我们下了车,站上的人们上了车。一等凉快下来,老人们就又开始你家我家地聊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