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确诊
adhd(注意力缺陷多动障碍)俗称“多动症”,提到它就会让人想起每个班都有的那个调皮过头的小男孩,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我能和它有任何联系。
这要从我在网聊时见到的一个量表说起。我很喜欢人格类型相关的“伪科学”,比如之前很火的mbti(它实际上源于荣格的《心理类型》),于是我加了一些爱好者群,除了讨论一些类型学知识以及给影视文学虚拟人物判型,有时话题也会延伸到心理学以及各种量表。我接触到一份阿斯伯格综合征筛查量表,然后得出了“非常有可能是神经多样性人士(阿斯伯格综合征人士)”的结果。我没当一回事,觉得这不过是又一种“性格特质”,而且自闭症(即使是高功能)......在我印象里要非常奇怪才行,我怎么看都太“正常”了。
但是随着我出于好奇了解了许多“神经多样性”的知识以及看了一些阿斯伯格(注:这个名称已经正式取消,在DSM-V中归入自闭谱系障碍autistic spectrum disorder,简称asd)人士的自述之后,我发现我(以及公众)对它的了解非常有限(我很震惊他们中的很多人一点也不“自闭”而且其实普通相处中无法识别,比如说台北市市长柯文哲就是一位asd)。而且我接触到另一种“神经多样性”即adhd,无论是症状描述还是确诊者自述,都让我感到非常恐怖地相似和共鸣。据说adhd和asd的生理基础相似而且共享许多特质,我开始怀疑我找到了量表高分的真正原因。
而真正让我决心去医院看看的有两件事。一个是我一直感到上班的“静坐困难”:我时不时上厕所、接水,只要一直坐着就会无法控制地走神犯困。和单纯的“社畜讨厌上班”相比,最大的区别在于,如果有事做,事情重要或者有趣,情况会得到很大的改善:我非常恐惧“需要坐一天而没有任务”。另一个是我在大学时,前男友因为抑郁症和自杀倾向入院,他让我不要告诉家里人,于是我一边对外保密一边每天两次往返学校和医院照顾他(其实正确的操作应该是通知他的家人和学校,让他寻求其他人的支持,但那时我觉得“既然我答应了保密,就说到做到”,加上出于爱的保护,我选择了自己承担)。那时我自己也是个孤身在他乡的半大孩子,在压力之下我也被确诊为抑郁症,在精神科和心理治疗的干预下(感谢学校报销了所有费用),大概两年之后我痊愈了。我回想起那段时间的用药,有一件事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就是治疗抑郁症的传统药物(SSRI,针对血清素)对我无效,最后治愈我的是非传统的多巴胺类药物(NDRI),而后者正是治疗adhd的常用药物(adhd的病理很大一部分来自多巴胺机制异常),这让我怀疑我的抑郁也可能是误诊(又或者说只符合症状而不符合病理)。我觉得生命中的种种,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图景,以至于寻求诊断不仅是为了得到帮助,似乎也成了自我整合的必须。
就这样我去了深圳康宁医院,我讲述了一些adhd的核心问题(比如难以专注or过度专注的两极化、丢三落四、难以静坐),也回溯了一些从小就有“异常状况”,比如我小时候因为吃饭慢时常被打,那不是一般的慢,我可以吃三个小时,爸妈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辛苦了)。比如我几乎从来没有完成过作业,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桌前无谓地磨蹭。看到这里你一定想问我是怎么考上大学的,答案是我也不知道,但我时常被称为“学霸”,其实和这个词毫无关系,我逃课、不写作业、上课睡觉。老师同学都觉得我肯定在家悄悄学习,又或者“仗着成绩好胡作非为”,其实我真的有努力想完成作业,逃课是因为要讲的卷子我没写,又怕被骂。说多了都是泪。医生听完告诉我,从特质看,诊断是明确的,让我再做一下客观的评估量表和脑电图。结果是......好吧我也没想到我的问题这么大,但是我仍然能“正常”运转,好......好神奇。
关于神经多样性特质
adhd/asd被称为神经多样性是为了强调它不是一种疾病,而是“不一样”。它之所以造成“障碍”也未必是本身的缺陷,而是因为社会是为多数人设计的。其实不用去想诸如LGBT性别认同/性取向之类的小众有多艰难(同性恋被移出精神障碍诊断才仅仅20年),举个例子,如果你上夜班,就会懂“装修时间8:00-12:00,14:00-18:00”这个普通的规定如何可以摧毁你宝贵的睡眠。如果你是残疾人,就会懂公共厕所那个毫无必要的台阶如何摧毁你最后的尊严。在我得到确诊后,我也更多地关注到这个“谱系圈子”和它的诉求。不过也想先做几点声明。
1、成年确诊者几乎都是高功能(并不是指智商,而是社会功能比较好,虽然智商的确是保护因素,可以掩盖很多问题),因为不然他们大概率会在小时候被父母带去医院。他们的存在给了焦虑的adhd/asd儿童家长一些宽慰,但我不确定这个“谱系”的不同轻重个体是否有共同的诉求(比如高功能提倡“去疾病化和尊重自然发展”,而低功能则希望“尽早诊断和干预”)。
2、我不是专业人士,其实也不确定我身上具体哪些特质和它相关,我的知识来源是科普文章和其他确诊者自述,而且这些特质只是描述,既没有特异性(不是只有adhd有)也没有覆盖性(不是所有adhd都是如此),如果你怀疑自己或者孩子有相关问题,请咨询医生。
3、我不希望人们对我改变期待或者特殊对待,我已经应付了二十多年,也可以继续应付下去,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神经典型人士”能做而“神经多样性人士”不能的。
内在驱动
adhder并不是刻板印象里那样“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而是无法“主动调动注意力”,就好比正常人也是看书困难但是打游戏没问题,因为打游戏可以给你即时的多巴胺回馈,它是一种“被动注意”。但是一般人在认识到一个长远目标或者外在压力的时候,可以逼迫自己集中注意力,adhd的大脑是在这个具体的环节卡住了。所以一般的激励/施压对adhder是无效的,工作中做好了给奖金/做不好扣钱之类,如果他不感兴趣就会一直拿不到奖金/一直被扣钱。我中学老师问我一直玩“不怕考不上大学吗”,我回答“那我就去读专科呗”。一般人再怎么拖延也会在后果来临之前刹车,而adhd自己是无法改变的,如果造成后果,只能眼睁睁看着后果来临,这让很多adhder沮丧和自责。
但是学习、工作和生活中必然会有“不喜欢但不得不做”的事情,我自己的方式是尽我所能调动自己的兴趣,因为我必须有兴趣才能做事。我努力找乐子并不是不够“尽责”,而是为了结果上的尽责我必须通过“兴趣”这个枢纽来开启自己。这有时候被社会看作是正面特质,比如“成功人士都是内在驱动的”,但其实本质是“无法外在驱动”的一种代偿。另外就是如果真的有兴趣,会表现为“转移注意”的困难,也就是hyperfocus(这一点asd也是一样),比如我曾经写代码入迷忘记吃饭睡觉,或者喜欢玩缝纫机的时候做衣服做到凌晨。很多adhder选择做IT工作也是因为代码写一段跑一段,跑通了有即时正反馈,这对匮乏的多巴胺是一种安慰甚至成瘾,如果有幸做喜欢的工作,也会成为老板们期待的“工作狂”。硬币的另一面是,追求新鲜感以及一旦失去兴趣就完全不能继续的特质也让adhder显得任性,反复更换人生赛道以及无视经济状况也很常见。
社交面具(Masking)
别人看adhd/asd的孩子会觉得这孩子有哪里不对,但是其实从神经多样人士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也会觉得世界有哪里不对。那种“格格不入”或者说跑错星球一样的感觉是挥之不去的,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是我觉得“当我收获了一个不正常的标签,我终于正常了”,因为那些“拼不上”的部分终于可以得到解释。人们眼中的我是正常的,但这背后的代价是“扮演正常人”的艰辛,针对一般人的像“做自己”这样的鸡汤,我不知道如何执行,因为我不知道做到什么程度是允许范围内的,于是学会了全盘接收,这在女性adhd/asd中很普遍,也称为“过度适应”。当我初中的时候被带去饭局,突然停电了,我对身旁的哥哥说希望灯不要打开,人们就可以休息一会儿,不用继续演了。那时候我以为所有人的社交都是扮演出来的,所有人都觉得很辛苦,现在我知道有些人自然地需要社交......其实我也不确定,可能人们也多少觉得辛苦?谁都想“做自己”不是嘛。Masking可以非常娴熟,打个比方就是外语学习者往往比母语使用者更熟悉音标和语法。
糟糕的时间观念
这没什么好说的,一个经典形容是对adhder来说只有“现在”和“非现在”两种时间,以及“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凌晨了”。这也导致了他们的拖延以及迟到。“时间管理”实在是超出能力范围,但是不至于错过重要事件,成年人基本上都可以自己调控,只是持续地在这件事上耗费精力。
一些不知道是否相关的特质
还有一些是我在自己身上观察到或者别人自述中读到,有共鸣,但不知道是否相关的。
1、模式识别/图像化思维
这是我自己归纳的一种代偿方式。比如我诊断的时候做的脑电显示大脑的注意力缺陷,但是做注意力测试题却没有影响,而且规定的3分钟时间没到我就做完了,正确率也非常高。测试题是一页写满数字的纸,让我划去“3和7中间只隔一个数且是偶数”,这种任务。我留意到我做题的时候图像化了一个“3x7,x=2/4/6/8”的元素(的形状),然后全局搜索这个形状,如果我把它变成“找到3,看后两位的地方有没有7,中间的数是否偶数”这样的判断链条,就会遇到“adhd大脑执行功能”的难题,而某种全局的、模式化的思维方式可以规避这一点。也因为如此我非常依赖“逻辑”和“重点”,对长段无逻辑的事实堆砌感到阅读困难,一般认为艰涩的抽象的理论探讨反而轻松很多。
2、情绪敏感/共情能力
一些adhder提到强共情能力,而asd一般被认为缺少共情能力:事实并非如此,他们只是不能正确识别和表达情绪(“述情障碍”),而且强烈的情绪表达被社会认为是不成熟的、羞耻的,这种内在敏感+外在抑制非常容易导致各种心理问题比如抑郁症。而缺少情绪调控能力的后果可能是,我知道我一旦开始哭就要哭两天,于是我成为了一个不会哭的人,这样比较安全。而且更要命的是你问我为什么哭,我可能告诉你一个有点“遥远”的理由,比如舆论的撕裂让我感觉到世界的疼痛、理解的艰辛......我会因为一个遥远的理由忘记眼前的“要紧事”。我小时候和甲鱼共情,它变成甲鱼汤我难过得不能自拔。
3、长相/心理年龄偏小
这个比较玄学,不过他们说大概是实际年龄的2/3。我一直长得比我的年龄小,在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老师说“你都六年级了还是特别单纯”(虽然我也不懂小学六年级应该怎么个不单纯法XD),高中老师说我有“35岁的思维和5岁的自控能力”。
4、自我认同(社会身份)模糊
我不太能认同一些标签并且基于标签产生联系,比如年龄、性别、职业、学校、所在团体、甚至“adhder”。其实我都不完全觉得我是人,我很能代入一只白鲸。说起来最近有一部剧叫《奇怪的律师禹英雨》,禹英雨是一位asd,但是如同所有谱系相关的影视人物一样,编剧夸张了她的不适应以及天才(我不是asd但是在网上认识asd的小伙伴,他们没有那么“古怪”,也不是都有某方面的天赋)。她反复提及的鲸鱼,我也很喜欢,看白鲸去冰岛放生的视频,我也好想被放生。
5、小时候爱看书
这个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起来的,但很多人都提到这个特质。
我小时候有好几摞杂志,然后我把喜欢的文章撕下来重新编成一本,它成为了我的心灵锚点。只要有字的我都爱看,包括洗发露成分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