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夏文,排行老二,是家里最不受欢迎的那个。
我的出生,用我亲娘的话来说,就是“完全多余”。
他们一直想要个男孩,我最受他们待见的时光就是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那时候我是个神秘的存在,当有一天我从我娘肚子里出来,他们发现精心呵护了十个月的宝贝,居然变成了个女娃,那脸翻的比翻书还快。
我在他们身边最多呆了一个月,出了月子我娘便把我送人了,后来大概是他们良心发现,又把我要回来,然后丢给了我的奶奶,所以,我是我奶奶养大的。
我奶奶把我养到了十岁。在我搭梯子掏鸟窝不慎摔骨折以后,我奶奶便动了要赶我走的心思,她忧心忡忡的盯着我打了石膏的腿,“文文啊,你这么疯下去可如何是好,是该有人好好管教管教你才行。”
于是我便被父母接回身边,安排到新的学校。
我的同桌是个男生,上完第一节课,我便和他打了一架,他哭着跑出去,再回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个高个子的女生,她指着我问:“就是你打我弟弟的?”
还未待我开口,便觉脸上火辣辣疼,她怒目圆睁,抡圆了胳膊结结实实的给了我一巴掌。
我扑上去咬她,被她一下子推老远,我再扑上去踢她,又被她推出去。
我用尽了这十年学到的所有战斗方式,都没有占得一点便宜,反倒是被她一下一下的推来推去,像在玩一个皮球。
我妈一脸铁青的被请过来,我让她看我脸上的巴掌印,她却拿食指指着我的额头,愠怒道:“刚来就惹事,能不能少给我找点麻烦”,转脸却对着班主任老师不停谄笑。
初二那年,我喜欢上班里的一个男生,我找班主任给我调位置,班主任老师是个40岁左右的妇女,她用手使劲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再一次问我:“你是说你喜欢他,想和他做同桌?”,我无比坚定的点点头。
办公室的老师们都哄然大笑,还有好几个收发作业的课代表们,深深看我一眼,使劲憋住笑,然后就跑出去散布消息了。
座位没调成,我还成了学校里的笑柄,我暗恋的那个男生,看到我就像看到大灰狼,老远都躲着走。
2.
我上了一所二流的高中,考了一个二本的院校。
大学生活多姿多彩又转瞬即逝,四年里我学会了打游戏上网聊天,学会了滑冰街舞和网球,独独没学会专业知识。
所以当我背着行囊出现在门口时,我妈一脸的怨气,她责怪我没本事留在大城市,回来又给他们添乱。
我才不管她的啰嗦。
我忙着给我的小男朋友发短信呢。
我的小男朋友,姓周名自,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一抹温情。
临毕业离校的时候,周自把我送到火车站,跟我说,他回去就和父母摊牌,他喜欢的是我,他不是竹马,他不爱那个父母口中门当户对的青梅。
他说的一脸严肃,我听得一本正经。
可是今天周自没有回我短信,我百无聊赖的收拾好被褥,握着手机,便沉沉睡去。
在梦里我梦到周自带着我去见他父母了,我穿一件淡紫色连衣裙,兴高采烈的跟在大包小包的周自后面,周志的爸爸妈妈在门口欢喜的迎接我,他的妈妈拉着我的手,不住的赞叹:“哎呦多好的女孩啊,多好啊,真好。”
我乐得合不拢嘴,咯咯咯咯笑个不停,直到把自己笑醒了。
3.
我爸托人在县城给我找了个工作,在一家橡胶厂当会计,我每天骑着我的小洋车早晚穿梭,中午饭就在厂里的职工食堂解决。
这一日工作繁多,等去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没人了,我要了仅剩的两个菜,选了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
餐盘里盛的都是青菜,我小时候跟奶奶住一起,奶奶眼睛不好,她从来都看不到菜里面的虫子,可我偏偏眼尖,我总是被这些蜷缩在菜汤里的虫子吓得掀桌子,奶奶每次总说我:
“真是稀奇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劲,偏偏就怕虫子。”
我漫不经心的咬了口馒头,便拿筷子一下一下的扒拉着青菜,努力的找虫子。
餐桌一沉,对面有人坐下来。
那人穿一件淡蓝色细格衬衫,烫一个时下流行的松毛头,手里端个餐盘,眉眼含笑的看着我。
我虽来公司不久,但面前这个人我是认得的,他的照片在厂门口的宣传栏里格外引人注目。
刘珏,市场部经理,橡胶厂厂长的大公子,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人,对,继承大统,不能得罪。
可是我一紧张,脱口而出:“大桶,吃饭啊。”
他本来正弯腰把餐盘往桌子上放,被我这么一叫,又端着餐盘直起身来,左右环视一番,确认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便无奈一笑:“对,我吃大桶饭,来,一起吃。”
4.
周自终于给我来电话了。
他的胳膊最终没有拧过他妈妈的大腿。
他在电话里一字一句的跟我说:“文文,我是爱你的,可是我妈妈绝食好几天了,我不能为了你让我妈妈受到伤害,这样的话我们在一起也是不会被祝福的。”
我仿佛又听到了我妈妈接我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对我说的那些话:
“文文啊,不是我和你爸狠心扔下你,你留在身边的话我们就没办法再生个小弟弟了,没有弟弟咱们全家日子都不好过。”
原来所有的抛弃,都是有理由的。
我找了个僻静之所,一边哭一边删手机里周自的照片。点点滴滴的四年时光,在指尖一下下滑过,那是我最温暖的岁月。
我还记得周自向我表白的那天晚上,月光如水,轻风悠扬,空气里有蜜香。他捧一束花,就站在宿舍楼的门口,他说要让这人群里的每一个人,来见证他对我的真情。
话声犹在,斯人已然远去矣。
刘珏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不知道,我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正欲抬手拿袖子擦,他从我身后递了纸巾过来,我泪眼婆娑的看了看我的袖子,又看了看他递过来的纸,果断的抬起胳膊使劲抹干净了鼻涕。
他顿时一脸嫌弃的表情,“脏死了,一袖子的鼻涕。”
说完便开始给我擦袖子。
我看他小心翼翼的用两个手指捏了我的袖子拽在手里,另一只手拿了纸巾慢慢擦拭,擦一下便撇一撇嘴巴,从表情到动作都写满了嫌弃。
有人往这边走过来。
我看到那人用手指着我们的方向,一边跟后面的人喊:“在这里,在这里。”
后面便快速的闪出个女人,风一样的窜过来。
我只觉得这女人有点面熟,一时倒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当是来寻刘珏的,刚要示意他,没曾想那女人走到近前,却一把拨拉开刘珏,下一秒就冲到我跟前,照着我的脸一巴掌就扇下去。
这一巴掌力道太重,我着实被打蒙了。
可那女人好像还不解气,抡起包又要朝着我挥来,被刘珏一把拦下:
“王均均,你闹什么!咱俩已经没有关系了。”
就见那女人用比刘珏更高的嗓门吼:“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吗?法院还没判呢,一天不判老娘就是你正牌夫人,就能打得了你这些个三妻四妾。”
那女人吼完,又瞪我一眼,气呼呼走了。
我一时呆在原地,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喊她什么?
王均均吗?
那个女人是王均均啊!
我拔腿就朝着王均均的方向追去,没跑几步,被刘珏给拉住了,
“你还想追上去打架吗?”
我抿着嘴,目露凶光,坚定的点头。
“额,夏文,对不起,这都怪我,平白让你挨了这么重一巴掌,你要是非要找补回来的话,你打我吧?”
刘珏把袖子撸起来,“要不,你咬我一口也行,只要能消气。”
我很不客气的,照着他的胳膊咬下去。
一口,
两口。
王均均就是当年替弟弟出头打我巴掌的那个女孩,当年她打了我,我妈不给我出头,我便用攒了好几个月的糖块贿赂了前院和她一般大的小姐姐,才知道了她的名字,我那时是发誓要记一辈子的,不曾想冤家路窄,在这里遇上了。
只是我旧仇未报,又添新恨,这一巴掌比许多年前响亮了太多。
刘珏听了这番话,竟自顾的在那里笑起来。
我说:“她既是你的正牌夫人,我咬你这两口,你也担得起。”
他便收了笑容,一脸的阴翳。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5
刘珏和王均均算的上是青梅竹马,且两家是世交,在高考结束后的欢庆宴上,他们的父母给他俩订了婚。
谁想报考志愿的时候,王均均分数不够被调剂到了南方的一个大学,浓情蜜意的两个小情侣就这样开始了煎熬的异地恋。
大二那年,王均均终于耐不住寂寞,她望着校园里每天成双成对的情侣们,便逐渐的不满足于每天晚上和刘珏的两通电话,在室友的怂恿下,王均均身边便有了个朝夕相伴的新男友。
后来的戏码便是,大学毕业,情侣分手,王均均牢记家族使命,嫁给了王珏。
可惜的是,只消停了半年,王均均便重蹈覆辙,又一次投入了前男友的怀抱。
这场离婚拉锯战可谓旷日持久,从父母说和到双方谈判,最后法院的介入,整整三年,还是硝烟弥漫。
刘珏说:“我是无所谓的,等她闹够了就会签字了。”
刘珏说,给我讲讲你心里那个人吧。
我说,没什么好讲的,我本是乡野长大,最喜洒脱,这点儿女情长拌不住我的。
刘珏便说,嘴硬,哭的像个傻瓜一样。
我说,当年我爸妈扔了我两次我都没哭,现在我也不会哭的。
刘珏便不再说话。
6.
农历的三月十二日是奶奶生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赶回去。不巧今天下起了雨,我拎着大包小包在汽车站等车,由县城开往村镇的汽车又破又拥挤,我看着越来越长的候车队伍,心里直犯嘀咕。
一双有力的手提起了我的行李,我被唬了一跳,回头却见刘珏正把行李往肩上扛。
下了车,天放晴,再走一段泥泞的小道,便是奶奶家了。
刘珏扛着所有的行李走在后面,我在前面蹦跳着给他讲我小时候的故事,我给他看我那时爬过的树,翻过的墙头,还有那长长的被我用来当滑梯的水渠。
路边的沟壕里种了梨树,桃树和海棠树,现下它们都吐了花蕊,或白或红,微风吹来落英缤纷,引得蜜蜂欢快的在丛中飞舞。
我看见刘珏的额头有汗珠冒出,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一颗颗许愿的星。
奶奶拉了刘珏来坐,转而打发我去厨屋烧火。
我听到奶奶压低着声音说;“文文这孩子爹不疼娘不爱的,从小就可怜,奶奶看你比较实诚稳重,你比她年长,以后多担待着点,她虽然顽劣,没坏心眼的。”
我听见刘珏清朗的声音:“奶奶,我会的,您老人家放心吧。”
我赶忙跑过去,“奶奶,我们俩是同事。”
奶奶高深莫测的看我一眼,把抹布往桌子上一丢:“知道你俩是同事,来,把桌子上的水擦干净,奶奶去做饭。”
刘珏端起茶杯,等我擦完桌子他才放下,又自顾自倒了杯水,“咱俩就只是同事?”
“嗯,现在是,以后,可能还有别的吧。”
我使劲的憋着笑,拿着抹布一遍遍的抹来抹去。
他从背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小盒子给我,
里面躺着他新鲜到手的离婚证。
“为了这个小本本,我净身出户了,公司的股权都给了她,僵持这么多年,她就是为了这个。”
他略一停顿,抬眼看我,目光灼灼:
“现在我遇到了更珍贵的东西,我想放下所有来守护。”
我的脸上热辣辣的,我的心脏砰砰砰的,我使劲抿着嘴巴让自己显得矜持点,却又被眼睛出卖了。
我干脆扔了抹布,一脸严肃:
“那就是说,你再也不是继承大统的人咯。”
“对,无业大叔一个,求收留,给口饭吃吧。”
“好”
“好?”
“嗯”
什么矜持,我才不要矜持。
本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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