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兰军从镇政府报了到出来,也不等村干部来接,便开着自己半新不旧的红色“捷达”径直向塬上村驶去。
“这塬上村会是啥样子呢?”
她心里不停地嘀咕着,想象着塬上村的模样,内心的急迫和兴奋一股脑儿发泄在脚底的油门上。车按着导航的指示冲向通往塬头的沙土路。
刚走了少半截,魏兰军就觉得这路太坑人了。刚开始还挺顺溜的,可后来却越爬越陡、越走越弯。车窗外是一片低洼地,玉米绿油油地长着,几只野鸡猛地“穾穾”地飞了出来,她的头皮禁不住丝丝发麻起来。这才记起刚才镇长嘱咐她等村干部来接的话,难免为自己的冒失有些后悔。
“返回去?”
她自问。
随即又否定了。
她怯怯地操纵着车,像是在考验着自己,同时也嘲笑着自己。路里面的高土棱上,一只松鼠在飞跑着,“吱——”地叫了一声。
她腿软了半天。停住车,定了定神。
她不能就这样认输。
她想。
自己作为县委派驻塬上村的“第一书记”,临行前在县委是打了保票的,约定好三年内保证帮助塬上村脱了贫。从今往后要驻村蹲点,走这条路将是家常便饭的事;现在连这道坡也开不上去,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做?
她像有人推了一把似的,壮着胆子踩了踩油门。未曾想,前两天刚下过雨的路面明显的湿滑,猛地一加油,轮胎反倒打起了滑,车轮风车似地空转着,车身就像一头拉不动犁了的牛,任由鞭子抽打,就是死活不肯前行半步。魏兰军只好刹住车重新缓缓加油,车才慢慢起了步,走向前面低洼处。
“好悬!”她正暗自庆幸了,车突然又打起滑来,一加油,哗啦啦一阵泥雨从车轮翻滚上来,车窗和车身上倾刻间粘满了泥巴,刚刚还雪亮的车子一下子成了落汤鸡似的。
这下魏兰军真有点慌了,越慌便越急。刮泥——加油——,她同时上手,可油门越大,轮子陷的越深,几个回合下来,四个轮胎全都栽进了烂泥潭里。
魏兰军打小城里长大,两年前才农大毕业考进县农业局。女孩子家平时只在城里柏油路上开车上班,哪里走过这等烂泥路?眼看着当下自己的车子陷在泥潭里动弹不得,心里又急又气,一张清秀的脸顿时憋成红胶泥一般色气,两眼也泪花花起来。
棱畔上的枣树上落了几只麻雀,对着她的车叽叽喳喳起来,她气恼地对着它们做了个鬼脸。
半晌,她喃喃道:
“着急能有什么用呢?”
她用力掀开车门把脚伸出车外。
刚落地,她有点像踩在了棉花上的感觉,人还没反应过来,两只脚就不由自主地陷进了泥坑里。她用力挣扎着,扭动了半天,拔出脚来,一挪,两根裤管立刻沾了一层黄漆似的泥糊糊。
“真倒霉!”
她感觉自己就像掉进水里的一只鸡,刚扑腾上岸一样狼狈不堪。她挪了几步,拣了个干燥处站了好一会,用手捋了捋头上的发,试图让糟糕的心情平静下来。
刚立了秋的太阳艳艳地照着,路上路下的庄稼地里,鸟叫声、蝉鸣声,蚂蚱声、蛐蛐声竞先争着高低。魏兰军没心情听这些虫鸟的歌唱,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透过密密的庄稼张望了一下前后,自言自语道:“怎么就没个人和车辆路过呢?”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从村的方向隐隐约约来了一辆白色小车,穿梭在树木和庄稼之间。魏兰军激动的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离远就摆起了小手,内心的晦气也消散了大半。
“吱——”
白色轿车很快停在了她的面前,从车上下来两个中年男人,衣着还算整齐,面带善意,不像是坏人。
“怎么了,姑娘?”
其中一个黄土脸色,蒜头鼻子的男人问道。
“同志,我的车陷在泥里了,麻烦二位…”
魏兰军口唇嗫嗫地动着。
“别说了,姑娘,你上车,有我们呢!”
魏兰军见来人很爽快,也顾不上多想,发动了车子,两个男人用力一推,车子终于冲出了泥潭。
走了一段,她停下车,从车窗探出大半个头来,一脸粲然看着后边赶上来的两个男人,清着嗓子说道:
“谢谢二位了。麻烦问一下,二位是塬上村的吗?”
“是呀!怎么了?”
认识宋金山不?”
“你找他有事?”
“我是县委刚派来塬上村的第一书记,找他报到。”
“什么,你就是魏兰军?…”
俩人惊愕的直掉下巴。
“怎么,我不像吗?”
魏兰军两眼眯眯地笑着,俏皮的表情中带着一丝诡谲。
“这……”,
俩个男人望着车里一身朴素打扮,小子头,脸不怎么白,从精致的五官和会说话的眼晴中才能感受到女人味的姑娘,一时语塞起来。
“嗨——,我们把糜子当成谷子了,误会!咋一听‘魏兰军’三个字我们以为是男人的名字哩,没想到是姑娘你!”
半天,另一个男人开了口。
魏兰军看了看他,发现这个人长的挺有意思,他的脖子像个圆木墩子,托着个正方体脑袋,呈立体几何状,很像动画片里的海绵宝宝。他的腰肩很粗,说起话来嗓门儿大的和他的身高明显成反比。
那个黄土脸的男人则待在旁边,面带苦笑,不时用手揉揉蒜头一般的鼻子,似乎想要掩饰住脸上的尴尬似的。随即,他向前移了几步,对着车里的魏兰军说道:
“我叫宋金山,塬上村党支部书记,他叫郑狗娃,村委主任。刚才镇长打电话让我们去镇里接你,也没说清是女同志,不好意思。”
宋金山显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还没说清楚。
魏兰军一听俩人名字,就已知道是塬上村的支书和主任,赶忙下了车握了握俩人的手,相互寒喧说笑了一阵。
宋金山担心魏兰军路生,要求替她开车,魏兰军却说她不信治服不了这条路,执意不肯。宋金山就坐在副驾驶位上帮她看着路。郑狗娃则上了另一辆车,两车一前一后向村驶去。
初秋的塬上,天蓝的令人发痴,道路在层层碧野中延伸。车湮没在绿色翻滚、不着边际的核桃林里。此时的魏兰军,感觉自己开着的仿佛不是汽车,倒像是在绿色湖泊里驾驶着游艇。
渐渐地,从树木疏影中零零星星露出了一组炊烟和人家——房舍交错、鸡犬相闻,像挂着的一幅乡村水墨画,恬淡、自然。魏兰军不时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两眼泛着绿光,脸上越来越鲜活起来——她所看到的,远比她原先脑海中的村色村貌要好出许多。
听宋金山介绍,这塬上村由前塬和后塬两个自然村组成,前后塬相距不足二里,各有百十来户人家,人口也差不多,都是四百来人。
“核桃树上怎么就看不到挂着核桃呢?”
魏兰军望着窗外一排排整齐、均匀,被硕大的叶子包裹的葱笼茂密的核桃树,好奇地问道。
“唉,别提了。我们村的核桃树本来是全镇最多的,但这几年三年两头冻,今年又是绝收年。老百姓一年的过活就靠这核桃树,核桃绝收了,这日子也就不好过了。”
宋金山脸色凝重,低沉着说着,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风拂过绿叶,扑进车窗,带着一丝凉意。魏兰军已经兴奋起来的心情,倏地又低落了下去。
车快到村口,一板曲子从车窗飘了进来。曲子里的琴声吱吱呜呜,时而激扬时而低哀;一重男声,和着琴声用厚重而又略带沙哑的嗓子唱着戏曲,曲声苍桑而幽远。
魏兰军聆着耳朵仔细辨别着曲调,听出像是在奏唱晋剧。
宋金山淡淡地笑了笑说道:
“这郑大爷又唱开他的晋剧《下河东》了。”
“他会唱戏?”
魏兰军惊奇地问道。
“会。这郑大爷叫郑光清,是咱们村主任郑狗娃的堂伯,年轻时跟了几年戏班,学得一手好胡琴和好唢呐,还是一个名头很响的须生。曾经在村拉起了一个晋剧团,带着剧团走陕西闯内蒙,名噪一方。可没几年,老婆因为受不了他常年在外漂泊,一气之下带着孩子跟着一个男人跑了,从此再无音讯。”
“那后来呢?”
魏兰军急迫地问道。
宋金山咽了咽唾沫继续说道:
“郑大爷回来后看到家里人去房空,一下子就塌了气。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三夜。第四天出来时,扔掉了行头,散了剧团,之后再没有出去。万念俱灰的他,从此一个人孤零零地过着,也不和别人多言语。没事的时候提着大梆胡,坐到村口大槐树下自拉自唱一会山西梆子。”
故事有几分传奇,却更多的是凄凉和不幸。
宋金山讲完,两人都沉默了起来,车里的空气一时凝固了似的。
到了村口,一棵巨伞一般的槐树大将军似地立在那里,树冠如云,枝繁叶茂,遮住了半个天空。树的周围是一片空旷的平地,树根处立着一块青石板凳。板凳上,郑大爷皓首银发,引颈立坐。左手握着胡杆,右手挥舞着琴弓。边拉边唱道:
“王好比轩辕黄帝哭苍生,又好比尧舜哭众生……”
琴声伴着唱腔在幽深的塬间空谷中回荡激扬,不绝于耳。
车在离大槐树不远的村委停下。说是村委,不过将废弃了的小学换了个牌子而已。院里上下五间窑洞,外墙好像刚粉刷过似的,倒还白净,可窑脸却像八十岁老人的面孔。门窗都是木制的,历经多年风雨现已泛起了墨绿色,散发着陈腐味儿。窗户变了形不用说,还破了好几格,窗框上的报纸帘正迎风飒飒,忽啦啦地响个不停,像是破了的琵琶和着郑大爷的琴声在协凑着迎宾曲。
郑狗娃走向北面第一间窑洞,从腰带上取下一串钥匙,择了其中一把,伸进褐色锁孔里,拧了半天,把门打了开。
魏兰军跟着他俩进了门,一股又潮又酸的气体夹杂着霉腐味儿随即扑面而来。门口两张破写字桌上,凌乱地堆放着些文件和纸,几把椅子横三歪四地立着;水泥地板上满是烟头、灰土和纸片子,倒像邋遢婆姨家舍里偏又打破了瓦罐一般。
魏兰军皱了皱眉头,好在门口还立把旧扫帚,就顺手拿了起来,准备好好打扫一番。
宋金山一看魏兰军要自己打扫,起初还半信半疑,可看了看猪圈似的办公室,脸上顿时热辣辣的,似乎比被人打了一扫帚都难堪。他赶紧叫喊着郑狗娃去外面旱井里打水,又对着魏兰军说道:
“魏书记,不好意思,前些时开完会没顾上打扫,我们自己来吧,别脏了你的衣服!”
说完他从魏兰军手上抢过扫帚扫了起来。
魏兰军可没有把自己当外人。她觉得既然从今以后就要一直在这儿工作和生活,那从现在开始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了。
她把袖子一挽,看见郑狗娃从院子的旱井里打了一桶水回来,自己找了个脸盆倒了一盆水,弯着腰,用手朝地上洒了几下,又找了块抹布放进盆里摆了摆,捞出来拧干净水,放在桌上擦了起来。边擦边说道:
“宋书记、郑主任,从今往后可别把我当外人看,咱们仨个现在就是串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协力同心才能把咱村的事办好;我刚来咋到,年轻没经验,今后全靠二位的关照和帮助;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咱塬上村的一员,吃住在这儿,工作在这儿,咱村脱不了贫,我决不撤人。”
宋金山和郑狗娃听了魏兰军迸珠子似的一串话怔了老半天,思忖道:
“这么多年接待过好多上面来下乡或蹲点的人,大多是蜻蜓点水似的,要不就是扠着腰子只说话,哪有像她这样一个娇嫩的女娃子,不仅自己亲手干活,而且还要住下来不走的呢?”
他们觉得她有点特别,就像一群麻雀堆里混着一只金黄鹂。
魏兰军要长住在村,这让宋金山和郑狗娃发了愁。让住村委吧,条件不好不用说,一个女孩子家的,孤零零地住在这儿也不放心;去农户家里吧,灰眉土眼、火灶土炕的也不方便。两人正嘀咕着了,却让去外面倒水的魏兰军听到了,她笑着走了进来说道:
“这点小事,用不着你们大老爷们发愁,是人住的地方我就能住,我车里自带着行李,这几天先找个家户凑乎住着,我也顺便熟悉熟悉咱们村。”
两人咧着嘴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