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中的黑暗冰原,漫长的平静令人恐惧……思维像一根线,时间在将它拉长……不知道它的尽头,无力思考这个问题。
寒冷在退去……有微光出现,如同希望一般遥远,像是在时空的另一端。
我感觉到温暖……我感觉到了“我”。
长久的混沌之后,我发现自己被泡在一个圆柱体容器里。容器外似乎有人在观察我。随后我想起来自己“冬眠”的事情——那么现在应该是3071年。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被中途唤醒。我稍微转动了下头部,头部应该被插着一些细管;我看到胸部腹部都插着几根细管。
我感到不安。
然后我的不安的感觉突然没有了。我清楚记得自己刚刚感觉不安这件事,但我现在没有不安的感觉。
这使我有些疑惑。
然后我的疑惑消失了。我记得自己刚刚产生了疑惑的情绪,但我现在不疑惑。于是我更疑惑了。
更令人感到不安和疑惑的是,我又突然回到了那种情绪平静的状态……
我开始放空大脑——这是我的习惯——遇到想不通的问题就暂时不去想它。
我为什么没有呼吸(被泡在溶液里),却不觉得缺氧呢?
我没有呼吸,不觉得缺氧。
这种情绪消失的感觉令我惊恐起来!我开始活动我的手,我想从这个容器里出去。
然后我从惊恐中平静下来。
这是不是为了保护冬眠者而注射的镇静剂。
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我无数次地困惑,平静,惊恐,平静,激动,平静……直到接受事实,无力思考,变得麻木。
我能看见玻璃外面有白衣服在观察我,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好奇他们有什么目的。
“2号报告,冬眠者520号已经没有情绪反应。”这是一个平淡如工厂合成食品般的声音,粗糙,完全是为了说话而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们说话。此前他们像机器一样安静地观察我,做着记录,并往容器中注射未知的东西,同时也拿走一些。
为此我有一点点激动,只有一点点——只持续了一秒不到。但我仍然可以肯定它不是自己停止的。
“对他进行初级刺激。”一个声音从房间里的某个地方传来,我没有兴趣去看它具体是从哪里传来的了。这个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平淡。似乎有一些开心。
“是。”
接着,那个观察了我一个月的研究人员走近了我。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女人。她一头短发,声音像电子合成的,面部毫无表情跟刚从印刷厂出来的白纸一样——只有温度,没有内容。如果不是她稍微鼓起的胸部,我甚至不能看出来她的性别。
她开始说话:“我们抽取了你的情绪。你现在已经停止产生情绪反应。为了让你继续产生情绪反应,我们决定向你讲述一些事情。我将暂时关闭抽取系统,为了让你生产更多。”
我没注意到她话语中“产生”和“生产”的区别,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情绪可以被抽取。此前我也产生过类似的疑问,但那时候它被立即抽取了。现在我保持着这个疑惑,看来他们觉得让我带着情绪听接下来的话。
她检查了一下我的情绪反应。她没有满意地点头的动作,而是直接再次开口:“人类的情绪,从本质上来说,是激素的分泌与反应。它可以通过分享来增殖。比如你讲快乐的事情说给朋友,你的朋友也会快乐。你讲悲伤的故事说给朋友,朋友会同情。你讲恐怖的电影,你的听众会害怕,激动和好奇。”
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即使像是低级合成音,我也能听出一些东西。她在说“快乐”“悲伤”“同情”等词语的时候显得有点困难。
“从2019年开始,人类的情绪激素分泌开始失调,情绪的这种传递能力开始减弱。他们被困在‘说多了矫情’和‘不说话即装逼’的悖论中,他们使用别人的表情图来表达自己,即使他们在发送这些表情图的时候面无表情,他们的社交软件上甚至出现了帮助表达评论的功能。同时,他们在现实的生活中逐渐变得封闭,他们的语言能力逐渐退化,精神世界逐渐贫瘠。他们苦恼于无人诉说烦恼,同时苦恼于倾听别人的诉说,他们的情绪无处发泄,便以网络为泄洪口。”
这些东西,我亲身感受过。我看到他们变得麻木,同时又以贬低和嘲笑别人来获得成就感。他们热衷于通过讥讽来毁灭比他们优秀的人。我向他们分享“你如果/缓缓把手举起来/举到顶/在突然张开五指/那恭喜你/你刚刚给自己放了个烟花”,换来的只是一阵白眼。
“这只是一个开端。真正改变这个世界的,是情绪交易。2049年,人类发明了可以提取出体内控制情绪反应的激素的技术。自此以后,很多有厌烦情绪的人把自己的激素抽取出来,也有更多的人想要体验某些情绪,于是这就形成了情绪交易。情绪交易催生了人造激素的诞生;同时使得人类退化失去了自造情绪激素的能力。我们的主宰者,通过商业,拥有了全世界所有的情绪反应激素。这同样代表着他拥有了全世界的资本,现在世界上所有人都为他工作。他想快乐便可以快乐,快乐激素的储存量足以支撑他快乐到三个世纪以后;他想要悲伤便能够悲伤,悲伤激素的储量可以支撑他到十个世纪以后。但他觉得这还不够,于是找到了你们冬眠者。你们这些自古代而来的人,情绪丰富。”
控制了所有资本,也就使得其他人无法轻易买到激素,也无法通过医疗手段恢复身体的情绪反应能力。
我震惊于世界的畸形发展,我对于这样一个真相感到荒谬……我感觉自己又失去了我的情绪。
这次之后的三个月内,她每天都在给我讲述世界的变迁史。直到我再次变得麻木。
“2号报告,初级刺激已结束。冬眠者520号已无情绪反应。”
“开始高级刺激。”这个声音应该就是所谓老板的了。听起来有点悲伤。
“我们要使你想起你的过去。”
我感到一阵无力的眩晕,尽管她说得是那么平淡。我选择冬眠,就是为了逃避我的过去。
从这天开始,她每天都在读取我的记忆,并且给我刺激,让我沉浸在我的情绪中。我在这种折磨中崩溃,一败涂地。
几天之后,我见到了幕后的主宰者。那是一个中年人,他脸上的表情丰富且不断变换。他缓步走到装着我的容器前,伸手敲了敲玻璃以引起我的注意。
“感谢你丰富的感情。”他说话的时候眼里带着真诚。“尤其是你对于自然的热爱。”
“你知道我是怎么成为大资本家的吗?一开始,情绪激素是一种普通的商业产品,只是由于来自于人类的身体而有些许特殊。但它本质上只是一种激素药品,并没有影响市场。后来,人类长久的使用它,导致了生理能力的下降,它才逐渐变得重要起来。”
这个主宰者突然有了讲故事的兴致,我相信这仍然是一种引发我情绪的方法。那个女性研究员也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不同的是,前者沉浸在情绪中,后者产生不了情绪。
“有一些人不愿意卖出自己的激素,有一些人则不得不卖出自己的激素。我的家庭贫困,在这个很多人依靠卖出情绪的方式变得富有起来的社会,我的父母,由于性格平静安和,渐渐被排挤到社会边缘……我记得那一天,家里没有米做饭。父亲把我叫到他的面前,以期待眼神看着我。他杀了我的母亲,再杀了他自己。”
“绝望!就是我的资本!”
那个女性研究员每天都在查看我的记忆,对我进行刺激。从我童年的欢乐,到青年时候的激情;从对七月清晨的热爱,到对于一个女孩的感情……
主宰者再来的时候,他们对于我记忆的读取已经到了尾声。
“让我来看看你为什么冬眠。根据以前的经验,冬眠者必然是在某些强烈的情绪下做出这个选择的。”
他们看到我行走在人群中,处处格格不入,似乎与现实脱离。他们看到我脑海中的幻视,看到我坐在沙丘上,望着太阳落下的地方久久不愿散去的微光,看到我燃烧的烟头。他们看到了我的孤独……
“这是什么?孤独!我不要孤独!我不孤独,我不孤独……”
主宰者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眼睛瞪得很大,表情狰狞,双手疯狂地挥动。
“冬眠他!带着你的孤独永远沉睡下去吧!”前一句是指着我对研究员说的,后一句是指着我对我吼的。
女性研究员犹豫了一下,才按下冷冻按钮。
“你刚刚是不是犹豫了!你是在同情他吗?你是在同情我吗?”
我感到水温变低,意识正在失去。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他给了她一巴掌。她埋下了头……
我仿佛又坐在那个想象中的沙丘上,夜空空无一物,黑暗和寒冷自四周席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