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半,老张开车拐上省道,路两边白杨树向前延伸,交汇,形成甬道和出口,等老张冲过去。
从这里开始,往前200公里,就是大海。
老张踩一脚油门,汽车低鸣,刷地向前飞驰。
坐在车里其实听不到这“刷”地一声,但这个声音老张听了近30年,已深入灵魂。每当他踩油门时,这短促的声音总是从脑袋里“刷”地冒出来,让他想起窗前那片银色月光。
省道在距离老张村子一公里的地方,中间隔一片庄稼地,和点缀在地里的几朵坟堆。小时候老张睡觉,会听到万籁俱寂时,有车经过,橡胶轮胎压在柏油马路上,焦急又短促。
老张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透进来的月光,听着轮胎声穿过庄稼,越过坟头,伴随月光进入房间,总是想,这样的深夜,谁还在开车奔波,他们是离家,还是回家,他们要去哪?
路两边的树向后飞驰,老张第一次创造出自己每晚听到的声音,心有些澎湃,手微微有些抖。要去看海了,老张的烦恼被激动冲散,要去看海了。
父亲告诉他,沿这条省道往东,有一片大海,夜里奔波的那些车,应该是运海鲜的。
这是老张第一次感受到大海距离自己如此近,最近的时候,只有短短一千米。虽然那些匆忙的车掠过只是一瞬,但老张好像能闻到,它们带来大海的味道。
我能不能去看海?老张小心地问。
老张父亲前的煤气灶适时爆出一团烈火,随后被刷啦啦的炒菜声压下去,他没听到老张的话。
此时老张只有8岁,但小伙伴们已经开始叫他老张。老张的父亲也被人称呼为老张,他用油腻的手和围裙,维持着小饭店,支撑起整个家。
开饭店是没有节假日的,老张很早就懂事了,他帮着父母上菜,后来帮着算账,再后来帮着擦桌刷碗,一切都随着成长自然而然到来,好像生来就已掌握这些技能。
但老张还是想去看海。
老张开车路过一片果树,这是他到过的最东方。果树地势低,列队排在路两侧,上面没了果子,树叶也快落光,枝丫向上指天,像是平原在举行一场巨大的祭祀。老张目不转睛盯着前面,大海像是突然有了更大的磁力,吸引着老张更快地向前开。
小学有次暑假,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问有没有人想去夏令营。大家第一次接触夏令营的概念,老师也说不清是做什么,只说学校安排,一人200,会去海边。
老张父亲第一时间否决,放假了当然在家帮忙,花钱去什么夏令营,回来能考一百分吗?
班里,或者说整个年级,响应者寥寥无几,只有几个学生掏了钱,回来后向大家讲述夏令营的经历。
阳光,沙滩,蓝天,白云,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组合成为夏天结束前,老张心里最美的梦。
下次一定要去,老张暗自发誓。
但学校再没提过夏令营这事。
跑了七十公里,越过了白杨树的包围,也穿过了路两边的果园,现在车窗外是一望无垠的旷野,月光四下跳动,一切都波光粼粼。
老张情绪慢慢平复,他打开收音机,深夜电台里传出低沉的男声:今晚,我们的主题是旅途,现在的你,还在路上奔波,是要去哪里呢……老张又提起一丝兴趣,我要去看海,他想。
初中,高中,学业越来越重,老张除了在店里帮忙,就是面对无尽的练习册。大多数时间,他坐在家里,擎着笔发呆,最后抄上答案。
高考完,一个不上不下的成绩,本市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老张父亲锤着腰,两根手指捏住录取通知书抖了抖,眯起眼睛看,嘴角弯起一丝笑。
“好,咱家出大学生了,离家也近,挺好。”老张父亲说不出其他,把通知书还给老张。
大学课程并不轻松,但也不像高中那样忙。老张上课,回宿舍,去食堂,三点一线生活。舍友们大一大二趁节假日一块儿出游,大三大四窝着打游戏,宿舍旅游老张一次都没参加过。
他要回家帮忙。
父亲肥胖,三高,腰越来越不好,忙起来没事,停下来疼得弓成虾米。贴再多膏药也不顶用,但老张父亲必须撑着,他得供儿子读书。
老张大学没机会去看海。
夜越来越深,月亮渐渐被云遮住,远处会突然掠过一座小屋,里面还亮着灯,一朵光静静地悬在被黑夜浸透的原野上,不知道有什么用处。
电台开始放歌,一首很轻快的曲子,“一直往南方开一直往南方开,一直往南方开一直往南方开”,老张心情随着歌声慢慢澎湃,就快看到大海了!
毕业后老张在本地找了工作,父母托人介绍一个叫小丽的女孩,两人相处平平淡淡,有争吵也有欢笑,但都像石子投进池塘,挑起几朵水花,泛起几丝涟漪,复归于平静。
然后掏空腰包,买房,买车,结婚,生子。
父亲的腰再也撑不起小饭店的时候,老张辞职,接过勺和锅,起早贪黑,养活一家人。
偶尔吵架,小丽会指责他窝囊,没本事,骂一句“瞎了眼我才会看上你”,老张心被刺痛一下,就不反驳了。
在一场关于要不要给孩子上钢琴补习班的争吵后,小丽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娘家了,老张心里空落落的,忙活一个白天,晚上早早收摊。
翻来覆去睡不着,原本这时候,他应该和孩子一起看电视,小丽坐在旁边,一边查钱算账,一边数落自己。
“去看海吧,去海边看日出。”老张突然冒出这个想法,随后,从童年就一直吸引老张的大海,瞬间把他的理智淹没。老张披上外套,穿着短裤,走进深秋的院子里,开车出门。
快要到了,老张已经闻到了潮湿冰凉的空气,听到了远处海浪起伏澎湃的声音。歌声渐渐止歇,老张的心也逐渐低落。海浪声越清晰,老张越清醒,已经到海边了,老张却不想下车,他突然开始怀念家里温暖的被窝。
老张驾车顺着沿海公路走,浪潮声越来越大,路到头了。老张从车里出来,踏上湿滑板结的海滩,走到海边。
天地间一切都黑乎乎的,海边正使劲儿刮着大风,呼呼地吹过岩石。浪潮哗一声冲过来,马上又退回去积攒起更大的力量,怒吼着再次席卷回来。
老张感觉光着的腿有点冷,于是把外套裹腰上护住腿,但裸露的胳膊马上汗毛倒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张哆哆嗦嗦跑回车上,坐着听了一会儿海声,找个小旅馆睡下,第二天蒙蒙亮,开车回家。
他打电话道歉,把妻子孩子接回,一起去交钢琴补习班的钱。
在路上,老张突然想说一说大海,他试探着对小丽说:“你们,走的那天晚上,我,我去看海了。”
“所以呢,然后呢?”小丽还在生气,冷笑一声问。
老张蒙住了,他想起小学,同学给他讲的阳光,沙滩,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大海。老张想到自己看到的,天地间一片黑暗,呼啸的大风,怒吼的浪潮,忍不住打个冷颤。
“没事。”老张不说话了。
老张终于看到了大海,但已经没人在乎,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