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记忆都是自己的私人文学
——赫克斯科
生命中,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是我有生以来经历过的、一个非常特别,非常难忘的夏天。阖目扶额间,那些逝去三十年的往事,总会在一个特殊的空间活转过来。这要归于人类不折不挠的记忆。正如有人说它像一所广大无边的庭宇……
那一年,我高一刚读完,看见好多同龄人离开家乡南下打工,心里非常向往。那时候,“远方的世界”这几个字在我的脑袋瓜里是那么的充满诱惑,可望而不可及。恰好这时候快要放暑假了,我从同学那里得知镇政府正在替江苏江阴一家毛纺厂招工。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就引起了周边很多同龄人的骚动。大家聚在一起开始讨论、美化起这个问题。都说读书是为了以后有个工作,可现在不读书也有工作,何乐而不为呢?回到家,我与父母提起此事,父母自然是不答应。可我嘀咕着坚持说自己要去,父亲见我这态度气的大发雷霆。我送你到学校是让你好好读书,书读好了你自己好,可你……你是不是翅膀硬了?无法无天?父亲严厉的指责并没有让我放弃争取走出家门的念头。我去找到伯父,伯父教育我,你好好的念书么,你想想,你爸爸是教书先生,让你去打工,面子上是过不去的……于是我就拿出自己那一套“本事”,呆在自己房间不说话,也不吃饭。很快,我的父亲就有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狠狠的发话下来:你想去就去吧。不让你去吃点苦头你是长不大的……
后来。父亲又去打听到镇政府里那个带队的妇女,正好与我家有点老亲,他便把我的情况对那妇女说了,托付她多多关照。我这才和堂姐小双,以及小双嫂子的妹子仨人去报了名。大家都说去的人年龄均在十八至三十岁之间。后来得知,高志浩去之前是位代课老师,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是他的高中同学,只是那女生后来上了大学,俩人谈着谈着也就分手了。当时,高志浩老师是我们那批人当中年龄最大的。除此,其余的四十五人均在十八至二十三岁之间。而四十五个人里,仅有五个男生。这些人除了一半人的家在我们本镇,另一半则来自泮水邻里马蹄镇。
父母让我称呼带队的妇女王阿姨。出门前,千叮万嘱,让我以后有事就找她。八十年代,火车速度特慢,乘坐的又是硬座,时间长达四十个小时,同龄的伙伴几乎都是第一次出远门,有的还要晕车,哪经得起这种折腾。一路上,大家都感到既疲惫又疲倦,昏昏沉沉,耳边只留下火车奔跑时轰哒、轰哒的声音。窗外一排排树,一座座山,一片片田野……一恍而过。
到达目的地的当天晚上,我们这些女生被安排在一座五层的楼房里。统一聚集居住在三楼上一间约一百多个平方的大房间里。床是现在宿舍里的那种,每一组有三个床铺。正在大家纷纷都想抢下铺位置的时候,王阿姨给我们做了适当的分配。三人一组,自己找塔挡。这才阻止了乱哄哄的景象。我和小双姐,以及她嫂子的妹妹应碧一组,被安排在一扇窗下的角落,感觉还不错。来时,父母都已经关照过,要彼此照顾。小双姐对我说,你年龄最小就睡下铺,我睡中铺,你睡上铺吧,她对一旁的刘应碧吩咐。
卫生间和沐浴房在二楼的转角处,六个男生被安排在离这里不远处的另一幢房子里。因为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也只有极少人认识。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很多小姑娘争强好胜,拉帮结派,大有谁也不敢欺负谁的架势。第二天,听从王阿姨的吩咐,大家各自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休息一天,第三天才正式上班。
当时,我带了一个面盆和一床被子,几件衣服,一箱子书。(后来返回老家之后被家人取笑了很久)离开家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可能一下子还不能脱离读书的习惯,还以为工作以后仍然跟读书一样……总之后来,那一箱子书又被我原封不动带了回去。
第三天清晨,大家在王阿姨的带领下去了工厂报到。第一次参加工作,第一次和跨省人员打交道,第一次面对工厂的领导……心里除了忐忑不安。还有很多思想上的负担。最担心的还是怕自己学不会,做不好,怎么办?去的人员被全部分散,到了工厂才知道,原来这种企业厂整天二十四小时机器都在转动,即使人休息,机器也不休息。三班倒,八小时,每个星期可以休息一天,工资待遇忘了。幸运的是我和小双姐,还有她嫂子的妹妹没有被分开,这可能是王阿姨给我们争取到的待遇。我们在一个车间,但不在一条线。那时,每条线上只能有一个新工人,印象最深的是我的师傅——一位长得十分漂亮的未婚姑娘,留着披肩的卷发。她是江阴本地人,性格温和。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教我接线,白班、夜班都和我在一起。很快我们就熟悉起来,吃的米和菜都是她家便宜卖给我们。遇上不上班,她还会邀我们去她家玩,她的母亲也很贤惠,每次去,都会留我们吃了饭再回来。
毛纺厂的工作主要是接线,换线,但速度一定要快。每一道工序线上都只有安排三个人,一个站中间,其余两个分别站在头尾。观看机器上转动的线团会不会有故障,如果线头断了,得赶紧把它接好让它正常运转。空间很大,夜班时许多熟练的老工人轮流看线,睡觉。而我们却不行,越是不熟练自己看管的线团越是容易出差错。一个礼拜的夜班上下来,比什么都累。第二天回到宿舍楼休息,白班的人走了,宿舍里到也安静了许多。轮到休息吋,成群结队去新桥街上赶集,购买生活用品。
江阴不比故乡的黄土高坡,路弯弯拐拐,上上下下,不用说骑自行车,就连走路都是爬高下低。可那里不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路平平坦坦。这给了我们不一样的新鲜感。除了我们这些外来妹,每个工人看似都有一辆自行车。
有时,我们白天上班,晚上就在月色下散散心,聊聊天。平原乡村的路边,总是种满许多农作物,如毛豆,扁豆之内的家常菜。与我们经常一起出行的还有高老师和孙中勇,他俩都来自马蹄镇。是与我们同去的五个男生中的其中两个,起先并不熟悉。记得一次孙中勇看见我在拧水,主动帮了我。后来我们就慢慢熟悉起来。孙中勇和高老师玩得特别好,孙中勇一米八几的高个,那段时间,他常常去帮我们拧水。这无名之中激起了与他同来的几个女生(听说其中一个姓赵的姑娘还是她在老家订了亲的女朋友)的不满。小双姐告诉我,孙中勇的女朋友吃醋了,老找他吵架。
有一次星期天,我和小双姐,刘应碧仨人约起去新桥街上玩,高志浩老师和孙中勇知道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辆自行车,轮流载着我们去了街上。就这样,五个人那天到黄昏才回来。那一次,孙中勇的女朋友在宿舍里找他大吵一架之后,当着宿舍里的人彻底与他断交。但第二天,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的孙中勇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脸上露出淡定的微笑,看不到半点不快。姓赵的姑娘到是想骂我们,但又不敢。可能是看见王阿姨平时总去看望我们几个的原因。她就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我们也装着没听见,谁也不搭理她。
新鲜好奇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很多姑娘的懊悔。一个多月之后,同伴们都陆续吵着要回家。我知道,当时的她们是真心不习惯那种生活方式,累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之前的我们,既没出过远门,也没有工作经验。更别说上夜班,那滋味是可想而知。那次,我去找王阿姨说不想打工了,想回家读书。她说,不行的,你们这么多人陆续离开,对人家工厂有损失。我们都知道王阿姨嘴里所说的损失,是指来时每人一张六十多元钱的火车票。那是工厂给我们购买的。话是这么说,即便她不允许,也还是天天有人悄悄离开工厂返家。他们把随身带来的用品装备好之后,悄悄就走了。
我和小双姐、应碧,离开新桥的那天是晚上,孙中勇和高老师帮我们找的车,说是白天不能走,工厂的人正在找镇政府负责人王阿姨的麻烦。
那个夏天,算上前后去江阴的日子,正好是两个月的暑假时间。回来后,正值开学,理所当然,我又回到了学校,做了一名流浪归来的学生。
那年冬天里的一天,正逢镇上赶集,我陪姐姐、母亲一起去镇合作社购买生活用品。当时赶集的人很多,正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我眼帘。看见他高大清瘦脸颊的那一刻,他也正好看见了我。于是,我俩毫不犹豫的相互走近,再走近……他便是我在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得到过他许多帮助的孙中勇。那一次,我们了解了些彼此的情况。中勇告诉我,他还在原来那家工厂上班,最近才回来。不过,他是给厂领导请假回来过春节的。他说原来一起去的人还有三分之一在厂里。有的就在那地方换了别的厂,他和高老师是机修工,待遇还行。同时带来一个喜讯,高老师在那边找了个女朋友,对方家境不错,招他做上门女婿,他也很乐意。高老师老家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都大了,父母也放得下。我母亲一听说孙中勇在那边帮过我们,非常热情的请他到我家去坐坐,中勇也去了。到了我家之后,我们反而拘束起来。中勇说他家住在马蹄乡下,在家排行老大,家中还有两个弟弟,原来的女朋友是母亲帮他相中的,这次回来就散火了……呆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之后,孙中勇起身告辞。
从那以后,我与孙中勇就失去了联系,也没有再见过面。后来,每当我想起那段岁月,总觉得还是有很多事没搞明白……
2019/0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