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季午后。在他和她共同的朋友的出租房里,他和她并没有在意彼此。他们只是礼貌的点头致意,在随后的那个夏季他们慢慢的混熟了,一起打牌,一起吃饭,只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单独两个人在一起过。他们总是一大堆朋友、同学在一起,大声歌唱,大声宣泄着青春。

那时他刚刚从江南回到北方,那时她刚刚从学校毕业,他已经有一份安定的工作,她还正在找工作。

她很着急,因为只有一个专科的文凭,她面试了很多单位都被拒绝了。她是学设计的,没有工作不仅仅意味着没有收入来源,还意味着灵感会逐渐丧失,技术会逐渐生疏。

北方的夏季逐渐褪去了燥热的威力,夏虫在草丛间有气无力的嘶鸣着。“小夏,我有个同学在A大机房工作,今晚没有学生上机,要不要去练练手?”她们的朋友阿蒙好心地邀请她。

“我也去,闲着也是闲着,我去玩游戏。”他漫不经心的说,从公司回来后很疲乏,确实又无事可做。

“好啊,”她很认真的说,“老聂是专家,有什么问题正好我可以问他。”

他的心底暗暗叫苦,他是学计算机的,可不是学设计的,这丫头明显搞不懂这两者风牛马不相及。再说,他想的是去打游戏放松一下,而不是想下了班去动脑筋搞什么鬼设计。

阿蒙带着他们俩混进了A大的机房,他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迫不及待的拉着阿蒙开始了游戏。她却没有忘记来这里的初衷,打开设计软件,苦苦地寻找躲藏在灵魂深处的感觉,一点一滴的描绘出心目中最理想的图纸。

他完全忘记了身边的这个女孩子,沉浸在游戏的快感中。她羡慕的看了他们一眼,心底抹出丝丝的伤感,仅仅是一个文凭,他们可以畅快游戏,自己却要苦苦思索绞尽脑汁。

“老聂,你帮我看看,这里应该怎么渲染才好?”一个小时后,她拖着老聂来到她的计算机旁边,眉头拧成了一团。

她看着老聂苦着脸坐在她的位子上,满眼困惑。是的,他不是玩设计的,但估计他也不好意思说不会,因为他经常自吹自己是计算机专家,计算机各领域都很精通...埋藏在她心底的恶意小人在得意地笑,其实她知道怎么做,她只是累了想休息,看到他们玩游戏这么投入心里不平衡罢了,正好拿他来出气。

可是她很快就大吃一惊,这个老聂虽然貌不惊人,但确实有两把刷子,他的鼠标正在沿着正确的路线移动,和她想的一模一样。她惊奇的发现,老聂不仅悟性很好,在设计理念上和她竟然有相通之处。

“好了。”他忙乎半天,毫无自信、心虚地看着她。

其实不错,她在心底说。嘴上却说:“不对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握住他握住鼠标的手,一点点把不够精细的地方标出来,数落着他的瑕疵,却没发现他的脸渐渐发红。

这是他第一次被女孩子握住手。

他偷偷瞄了一眼她的脸庞,只能看到一个侧面,是一张专注的脸。他有些惭愧,她只是在纠正他的问题而已。想到哪去了?他暗暗在心底叮咛自己。

“时间太久不用,忘记了...”他喃喃地解释。她盯着他的脸,好笑的看着他的窘态。

那天回家的路上,他有点恍惚,脚下的落叶在慵懒地翻滚着,从远远的街头一路跟着他们。她和阿蒙热烈地讨论着什么,他完全没有听明白。一阵风吹来,他忽然发现这夏末的风竟然有些凉意。


她终于找到了工作,像一个正常的白领一样,忙碌在高大的写字楼之中。隐藏在双眉之间的阴霾,渐渐地散去了。他们依然和阿蒙,和一堆朋友在一起玩,他感觉这段时光他很快乐。

秋天到了。有一个周末,他的好几个同学来找他喝酒,他们都去了,喝了很多,于是他们一起去KTV唱歌。那天他的一个同学叫刚子的喝醉了,非要找几个陪酒妹,却不记得阿蒙的女朋友小珠和她也在场。他扯着嗓子喊不要叫,刚子却没有搭理他。于是他看到她和小珠的影子很快地消失了。

那一刻他想追上去跟她解释,其实刚子不是那种人,其实老聂也不是那种人,可是解释能有用么?他的头脑不是很清醒,他就呆呆的看着她们的身影,看见小珠的手还在阿蒙的腰上狠狠捏了一下,阿蒙尴尬的笑笑,终究还是没办法就此离开他的同学们。

那个陪酒妹在他身上蹭来蹭去,他木然不动。陪酒女不甘心的使出浑身解数,他咳嗽了一声,抢过话筒干嚎了起来。他惊讶的发现他的嗓音竟然这么难听,把他自己震得七荤八素。“太难听了。”他笑了笑,丢掉话筒一口气干掉一瓶啤酒,啤酒冰的他差点把肺吐出来。眼泪被呛出来了,他又抢过话筒,大声的唱着,"你说你要去远游,不需人相送,留下今夜的梦中,一个我..."

那晚他怎么回去的他也不知道,因为他在包厢里唱着唱着就趴下了。后来,据刚子说,陪酒妹无趣地帮他按摩,把他按吐了,大家都笑他没用。

他睡在阿蒙家里,夜已很深的时候他好像被阿蒙的梦话吵醒,他感觉头痛欲裂,像有人正在拿着锯子锯他的脑袋。灯光并不亮,影影绰绰地他看到有人在烧水泡茶,淡淡的香气冲开了他惺忪的眼睛。他摸着脑袋坐了起来,看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人,人太多了,阿蒙家里没有太多床,有几个只能打地铺。他眯着双眼顺着灯光看去,一个瘦瘦的影子坐在茶盘边上,凝视着袅袅上升的蒸汽,然后很稳地把沸水导入茶壶。

初秋的深夜,很静。静的能够听到呜咽的风声。

许久他才发现,泡茶的是小夏,她的身边还有小珠,她们在小声交谈着什么,也许,是在埋怨这帮醉醺醺的家伙不识趣吧,害的主人都没法睡觉。

他挣扎着走到茶盘边,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她和小珠笑着看着他。

“对不起...吵着你们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干坏事了没有?”小珠气冲冲的问,脸上收敛了笑容。她是个直筒子脾气,估计阿蒙明天不会好过。

“我...不知道。”他摸着脑袋,老老实实的说,“喝多了。”

“瞧你们那德行。”小珠鄙视的看着他,他无力辩驳,一口口喝茶,旁边的她一直在笑,及时的帮他加满茶水。

“上学的时候喝得更猛,其实我不喜欢喝酒,味道太冲。”

“那你们还喝?”

“可能觉得喝酒是成人干的事吧,会喝酒就表示长大了。”他微笑着说。

“屁!”换来小珠一个白眼。

“你们女孩子从来不喝酒吗?”

“失恋的时候,会喝。”

“高兴地时候不喝酒?比如庆祝生日什么的。”

“也会喝一点。”

......

......

那天夜里他们三个人聊了一夜。然而后来他回想起来,脑海中回荡的却一直只有那淡黄色的灯光、小珠洁白的牙齿和小夏微微上翘的嘴角,至于他们到底聊了些什么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他一直在竭力想起小夏脸庞的线条,却无力的承认那清净的脸庞只是隐藏于记忆的深海中。


据说,琅琊山的枫叶已经红了。满山青翠中遍布火团锦簇,吸引了很多游人观赏。秋高气爽的日子总会给人带来愉快的活力,刚子自从上次喝醉之后终于又带着狐朋狗友来找他了,说要一起去琅琊山探险。

探险?他满脸问号,山上不知被多少来来往往的游人探访过,哪还有什么险可探。

阿蒙笑嘻嘻的告诉他,刚子好像对小夏有意思,这是拉大家陪衬呢。阿蒙对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意味深长。

他打着哈哈说,哟,这么快啊,刚子眼光不错。

一行人嘻嘻哈哈上山了,年轻人聚集在一起总是叽叽喳喳的。但是大家总是似无意似有意地把刚子和小夏撇在最后,好像故意给两人留出空间似的。他也只好识趣的跟在大家身后,不一样的是,他总是落在大家的身后。

是什么样一个心情?他自己也说不好。只不过,他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逡巡在他的左右。可是,他回过头来总是看到一层朦胧的雾。

走过了一个山头,从这里向西远眺就是有名的玉女峰了。传说中痴情的玉女在那里等待着远游的丈夫,可是,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戚戚。她的泪水化为一匹白练似的瀑布,远远地飘向归途,最终涓涓细流汇成一条小溪。

大家沿着小溪逆流而上,沿途遥望着玉女精致的脸庞。阳光浅浅地洒在山峰的侧面,雾气却从山腰缓缓升起,一时看起来似乎风云涌动。年轻的人们渐渐停止了喧嚣,静静的观赏着这难得的美景。

他低头凝视着清澈的小溪,火红的枫叶从上游飘来,一片,两片......

“哎哟”,他听到她一声惊叫。猛抬头向后看去,看见她因疼痛而略略变形的脸。然后就听见刚子惶急的声音:“谁有纱布?谁有纱布?小夏的手被割伤了。”

原来是不小心被一株不知名的植物划伤了。

幸好其中的一个朋友是驴友,常年携带疗伤用药和工具。他刚想去做些什么,就看见刚子冲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帮小夏敷上碘酒,绑上纱布,虽然笨手笨脚却小心翼翼地握住小夏的手。

她抬头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们对视了几秒钟,很快,她的头扭开了。

血止住了,大家都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咧咧嘴想讲个笑话,可是在笑意正要蔓延在嘴角的时候,他看到阿蒙和小珠也在看着他,他们的眼神似乎也有些不一样的东西,他想了想,还是把笑容咽了下去。

那天大家玩的都很开心,从山上往回走的时候,精神都还很亢奋。尤其是刚子,他明天就要出差了,好像情绪需要释放,嚷嚷着要大家一起去吃饭,可是很不幸的是这时他接了个电话,需要他马上回公司准备出差的资料,刚子冲着电话彼端争辩了几句,最后还是悻悻地向大家告别。临行前,刚子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嗫嚅在嘴边没说出来。

大家于是作鸟兽散。


他隐隐约约触到了和小夏之间的朦胧情愫,可是他踯躅不前,他不知道小夏的心思,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小夏。多年前的一场误会导致他和前恋人分手,他一直不敢轻易再打开心底那扇破烂不堪的窗户。好吧,我们都还年轻,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让我们再观察观察。

他也接到了出差通知,和一群年轻人南下开辟新的战场。临行前他笑嘻嘻对她说,他可能要去很久呢,她撇撇嘴说,你们做一个项目就出差一次,跟旅游一样。

她以为我们做项目就是玩呢,他心里说,然后挥挥手踏上了火车。

时钟就在这里突然停止了转动,而这一点他许多年后才意识到。

他为了项目奔波、与甲方谈需求、写代码、培训新人,忙的焦头烂额。偶尔打电话与阿蒙聊天也是蜻蜓点水般草草几句,他只知道大家都很好,都很好,都很好。他也偶尔想问问小夏怎么样了,可是每次到了嘴边总又咽了下去。

好吧,我们还年轻。

一个项目结束了,另一个项目又来了,他辗转在几个城市之间,他很充实,也很疲劳,一直想回到阿蒙那个小窝,和他们聊聊天,喝喝酒。直到有一天,阿蒙在电话里跟他说,他和小珠准备去北京发展了。

“小夏呢?”他不得不在电话里问起。

“小夏已经回老家了。”阿蒙说。

他有点头蒙,“老家?”

“是的,她在这里工作不顺,她的父母让她回去找工作,又轻松,离亲人又近...”

他语无伦次的跟阿蒙聊了两句,挂了电话,他感觉心里空空的。他拨了小夏的手机号码,停机了。

他没有再向阿蒙要她的新号码,他好像看到一扇慢慢关闭的门。

有时候,生活的轨迹就在不经意间滑向另一个方向。更糟糕的是,这方向再也无法驶回,于是那些人那些事,只能渐行渐远,渐行渐远,远到甚至已没有勇气再去回忆从前…


他再也没有回到当初那座城市,八年之间他换了很多工作,他由主管渐渐做到了总监、副总裁。现在,别人都称呼他,聂总。

有一年的初秋,他和一个项目主管小于去中部一个城市出差,对方很热情的招待,饭后邀请他们去本地最大的会所消遣,那天正好碰到一个大型时装走秀,他们去的早了,被安排在奢华的贵宾厅里等待。招待他们的朋友兴致勃勃的谈论着这场盛大的时装秀,谈论着将要出现的模特,他礼节性的附和,其实他心里一直盘算的是怎么尽早结束这个项目。

这时候侯洁出现了,侯洁是个话并不多的女人,却负责这次时装秀。她的举手投足都透露出成熟优雅的气质,应付客人朋友显得游刃有余,可以说她一出场就成为了整个贵宾厅的中心,似乎每个人都在围着她转。

他也不例外,眼神在侯洁身上很是深深的打量了一阵子。她站在一个很长很宽大的鱼缸旁,紫色的圆筒灯光透过玻璃缓缓地移动,游动的五颜六色的小鱼惬意地在她身边游来游去,碧绿的水草摇曳着附在她的白色的纱裙边,她向身边的每个人热情又得体的招呼、闲聊,似乎她才是此地的主人,温和招待着每个来访的客人。

其实,不管侯洁是男是女,他都很佩服这种左右逢源的角色,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做不到吧,人都有一种奇怪的代偿心理。他看见侯洁转眸对上了他的注视,没错,他们彼此是陌生人,于是两个人都微笑着点头示意,各自转开了各自的目光。

忽然人群一阵喧哗,贵宾厅内几乎所有人的头都转向同一个方向,原来,透过贵宾厅一扇墨绿色的落地窗正巧能够看到模特们准备上场。这是不是也是贵宾厅一种特殊的待遇?模特们自信地微笑着,玲珑的曲线配上造型新奇的服饰,专业十足地迈向T台,确实给人一种美的享受。只不过贵宾厅的客人们也是普通人,交头接耳地逐一品评一个个走过的模特,而他们的评论无非是一些“这个还不错”,“身材真好”,“这衣服谁设计的,怎么能这么穿”等等毫无营养的话。

他没有跟着小于冲到那面落地窗前面去,并非因为他不是俗人,而是觉得这些离他太远,而且他也欣赏不来服装之美。相对模特们的盛装出镜,他想起刚才侯洁身边有个漂亮的鱼缸,他仔细观察着五彩斑斓的游鱼,这才发现小鱼们是同一种类,只不过圆筒灯设计的很奇妙,乍看只有紫色光柱在缓缓游走,实际上圆筒的四周又有几盏不同色彩的灯光打在鱼缸里,所以才显得小鱼们的颜色各有不同。

细节的设计很重要,他的专业老毛病又犯了,在心里自言自语。

“您似乎对观赏鱼有研究?”

他转过身,差点碰到侯洁,这时他惊觉侯洁应该是在他身旁呆了一阵子了。他挠挠头,笑了笑,“不好意思…其实没有…哦,侯小姐你好。”他伸出手,于是他们礼貌性的握了握手,互相交换了姓名。

“聂先生不是B公司的时装设计顾问么?怎么对观赏鱼这么有兴趣?”侯洁微显诧异的问。

是B公司接待朋友胡诌的,他一时有些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想了想决定还是坦诚相告。“其实我是B公司的平面设计顾问,”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侯小姐怎么知道我在B公司?”

“所有的贵宾都有资料,恐怕是您的朋友帮您填写的吧。”侯洁笑笑。

他正想说个笑话化解尴尬的气氛,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带着职业性的冷峻笑容在T台上昂首走来。

有一瞬间,他误以为又回到了那个醉酒的夜里,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模糊的脸上微微翘起的唇角默默地嘲笑着他,两张脸孔交替闪现在他的眼前,是巧合?还是他真的看见了少年时那个清减的女孩子?

小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他的喉咙上,他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从未想过在这种情形下见到她,也从未想过她现在竟然做了一名模特。

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很久,之后他的意识回到了现实。他急切又嗫喏地问身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的侯洁:“侯小姐,这个面向我们走来的模特,你认识她么?”

“当然,她姓夏,是公司老总的女儿,对模特这个职业很感兴趣,据说为了这个和她父亲还闹得很不愉快。这是她第一次走T台。”侯洁静静地回答。

公司老总的女儿?喜欢做模特?这和记忆中的她并不吻合。可是,她姓夏,这就足够了。他结结巴巴地向侯洁道了歉,迅速走向了后台的甬道,和那些年青的粉丝一样,急切地伸长脖子等待模特们路过,年龄和打扮让他在人群中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她下来了,或许因为初走T台吧,还没有很多人认识她,仰慕者们没有人冲着她尖叫,也没有鲜花献上,他很轻松地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定定地凝视着她。她好像对自己的首秀并不满意,笔直向他走来,眼神中缺少应有的神采,似乎还沉浸在舞台上的表演中。

他以为自己会很激动,但事实却是他木然呆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她的脚步仿佛踏在他的心脏上,一步,两步……她的眼光终于朝向了他的脸,没有一丝表情,他不确定那眼光是否在他身上多留了一两秒,因为她很快就转过头去走出了后台甬道。

他没有再单独去找她,他从侯洁口中得知,她的确是公司老总的女儿,干女儿。

“她在做模特之前和聂先生是同行呢,是一个平面设计师。”侯洁笑着说。

……

……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将哪里去…”深夜,一个慵懒沙哑的女声反反复复在低吟,吵得他久久无法入睡。他盯着眼前飘渺升起的烟雾,很奇怪的发现自己已经戒烟这么久,再次拿起来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任何不适感,只是,嘴里全是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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