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一出口,三太太宋云裳的眼睛就睁圆了。她似乎不认识我了,冲着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个没完,如同菜市上买菜的老太太挑菜一样。
就像两个顽皮的孩子在玩“瞪眼”游戏,我和三太太宋云裳四目相对,互不相让地注视着对方。我不知道三太太宋云裳何以会冲着一个孩子瞪眼。但是,在她那双美目中,我看见,她看到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安蝶衣。说不定,还有大太太于凤凤也未可知。
后来,是谁先眨巴的眼皮,我已经记不得了。我只想着三太太宋云裳的一双儿女突然间又哭了起来。我这才明白,我听见的,不是什么母猫叫春,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叶实和妹妹叶朵儿,在对这个未知的世界表示不满和抗议。
这一次,三太太宋云裳是绝对听见了。她转过头来,注视着摇篮里的一对双胞胎,将手中的钥匙举到婴儿的头顶,手腕轻抖,晃出一片叮叮叮叮的响动。
我看见那两个小东西停止了叫春——哦,不是,叫春的应该是母猫。婴儿听见声音,停止了哭泣。
大少爷,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三太太宋云裳垂下好看的双眼皮,将钥匙小心翼翼地放进身边的那只檀香木小锦盒子里,并且“咔嗒”一声,锁上了。
我明白,三太太宋云裳的这个动作,是专门做给我这个叶家大少爷看的。可是,我知道,事情远非三太太宋云裳想象的那样简单。
且不说那神秘的书房里,到底放了些什么,是成箱成篓的金银财宝?是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是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是关于国计民生的重要决策?是……单单是老爷越过大太太于凤凤和我的母亲安蝶衣,将传说中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出身青楼的三太太宋云裳,就足以让聪明绝顶的三太太宋云裳明白:从此,她的安全问题将要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还有两个孩子的。而不是像她现在做的,冲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发下马威。
你们通过前文应该明白,能够对三太太宋云裳构成威胁的,不是我,更不是我的母亲安蝶衣。
我的母亲安蝶衣,其实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她就知道瞎咋呼,真正遇到了问题,首先撑不住倒下去的,肯定就是她。她又是个极其自以为是和仅凭想当然做事的女人。十几年的梨园生涯,使她的性格趋向多元化;多多少少的文艺细胞,又使她的身体里充满了不合时宜的罗漫蒂克;美丽的外表,让她自我感觉飘飘然;因为父亲从前的宠爱,又使她浑身上下沾满了骄横、嫉妒和呛人的醋酸味儿。
总而言之,如果可以像划分词类一样,将人也分成贬义人、中性人、褒义人的话,那么,我的母亲安蝶衣就一定是个中性人。她这种人,绝对不可能给别人造成威胁,但是,却很容易被人利用。
被人利用的人,在给别人造成了伤害之后,其利用价值就等于零了,因而自己的下场往往更加可悲。这在任何一本历史书籍中都有详细的记载,不信你可以翻翻看。
至于我,更没有什么了。我生性淡泊,既不屑于父亲偌大的家业,更无意于在这乱世之中,独得什么英雄美名。我爱玩耍,向往到名山大川去游历一番,但是却没有徐霞客的志向;我爱读书,读的书什么种类都有,但是,无志于做学问或者搞政治,仅限于读读想想了事的那种,一般不发表什么言论,更别谈什么以言以记之了;我喜欢女人,但不是父亲那种喜欢法,是贾宝玉那种所谓想入非非的“意淫”。或许还没到性成熟的年龄吧,反正我现在对女人仅限于狎狔,没有更大的欲望。因此,也就没有什么损伤身体的行为动作。不然的话,丫头金枝也不至于行动就拿指头戳着我的脑门,恶语相向地骂我“傻瓜”。
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子,我虽然秉承了父亲的聪明,但是,性格却是母亲的翻版。难怪老爷常常一个人叹息:扶不起的阿斗啊……
有一次,听见老爷又这样叹息,奶妈的儿子苗小虎就心急慌忙地跑了来,告诉我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呀,大少爷。
而此时,厨娘的儿子庄少杰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说:你以为大少爷真的是那扶不起来的刘阿斗吗?他之所以扶不起来,是因为他不想让人扶罢了!
我的心突地一跳。庄少杰的话把我的心扎出了血。我不由自主地感慨:谁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木木呐呐,除了做饭之外,碾盘子都压不出个屁来的厨娘,居然生了这样一个儿子!
从此以后,我就对庄少杰刮目相看了。
那之后的许多个夜晚,我都在反复咀嚼着庄少杰的那些话。
后来,我读到李商隐那首“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时候,我涕泗滂沱地想:是商女“不知”亡国之恨,才载歌载舞的吗?恐怕不是。正如现在的时局,谁不知道日本鬼子已经进了北平城?可是,我们的所谓父母官们,不照旧是朝朝欢宴,夜夜笙歌吗?说到底,商女们不是“不知”亡国恨,而是没有办法不唱“后庭花”——主人的命令,谁敢不听?
那么,所谓的“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应该改成“商女虽知亡国恨,无奈仍唱后庭花”才算合适。亡国与否,并不是区区几个商女造成的,而是那些勒令商女们高唱后庭花的人们的责任啊,迁怒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商女们,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我把改了后的的诗句,用狂劲的大草书写下来,也不装裱,就那么白纸黑字地悬挂在卧室的床头上,每日望见它,就觉得心里痛快一些。
看到我这个样子,庄少杰便一个人鸽子一样咕咕直叫:关键是行动呀,大少爷。这世界上最可悲的人,就是言语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了。
每当此时,苗小虎就皱起眉头,气呼呼地望着庄少杰,嫌他跩文。
后来,有一天,庄少杰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将老爷领进了我的卧室。
老爷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张悬挂在墙上的字纸。老爷在字纸前面沉吟良久,破例没有挑剔我的字不靠体,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走到庄少杰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面无表情地说:好样的。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知道老爷是夸奖我的字“好样的”,还是夸奖庄少杰的这种行为“好样的”,但是,看见庄少杰那眉飞色舞的样子,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谁叫他多此一举呢?
我说:庄少杰,今天就罚你背诵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吧。虽然有点长,但跟你所犯的错误也基本成正比。好了,你去吧。
我通常处罚下人的做法就是这样。不过,我会因人而异。对于苗小虎,我会罚他悟透一些武术套路,对于庄少杰,我则罚他背诵诗词。
你看,我这样一个心志连下人都不如的孩子,会对别人造成什么威胁呢?不会。而且,我也不会像母亲一样,那么容易被人利用。
所以,三太太宋云裳大可不必先将下马威耍给我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檀香木的小锦盒,那东西做工极为精细,描龙画凤的,煞是好看。而且,一阵一阵的香气从盒子里发出来,像冲击波一样刺激着人的大脑。
我想,如果我不是个清醒和理智的人,说不定就会顺手牵羊,将这人见人爱的小盒子偷走了也未可知。不过,我只能保证我自己不顺手牵羊,至于其他的人,例如小偷啦,贪财的下人啦,哪个不听话乱拿别人东西的小孩子啦……是不敢打保票的。
于是,我风马牛不相及地答道:三娘,你的小锦盒子真漂亮,而漂亮的东西往往容易丢失,这个道理难道三娘你也不懂吗?
三太太宋云裳听了我的话,倏地抬起头来,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我感觉到她浑身都在颤抖,她四肢冰凉,冷汗直冒。我身不由己地笑了。
在我的笑容里,三太太宋云裳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住,完全丢失了一个美艳少妇应该有的风度和气质。
你……你是谁?干嘛来这里?许久,三太太宋云裳才将打架的牙齿拉开,稳住心神,让它们重新正常工作。
我?我是您的大儿子,叶实和叶朵儿的大哥,叶诚呀。
那,谁是小偷?
您看呢?
我拿不准。你们叶家简直太可怕了。我真的拿不准。我为什么非要嫁到你们叶家来呢?我简直是糊涂油蒙了心了!
没有人逼着你嫁进来。自责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既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是说,我不应该嫁给你父亲?那你的母亲又是为……
我母亲是个中性人。
中性人?什么是中性人?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中性人。我只知道,你要防范的,不应该是中性人。
我要防范的?我没有什么可防范的!没有!
例如小偷,或者杀人不见血的强盗,也从不用防范?
你……你到这里究竟要干什么?三太太宋云裳这时候如惊弓之鸟般地望一眼面前的小锦盒子,又望一眼早已经停止了哭泣的两个婴儿,目光里充满了深深的猜忌和恐惧。
来找叫春的母猫呀。我很想有几只小猫崽儿陪我玩儿。您知道,咱们叶家大院儿里,好玩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我无聊的厉害。
可你找错了地方!这里只有我的儿女,你的弟弟叶实和妹妹叶朵儿!三太太愤怒的脸都变了颜色,皱着一只看上去很飘逸的鼻子,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叫道。
三娘,您可要注意身体呀。这样生气,会将奶水气没的。而且,吃奶妈的奶长大的孩子,与母亲之间会有一层隔阂。您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之后,跟自己不一条心吧?那样的话,您可就得不偿失啦。
你……你们叶家的确是太可怕了。早知如此,我……三太太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什么,嘎然而止,并且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巴。
说下去呀,怎么不说了?找不到猫崽儿,听您讲个故事也成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这人最爱听人讲故事了。不信您可以去问我的小厮苗小虎和庄少杰。
大少爷,你可……
三太太宋云裳的话还没说完呢,苗小虎脚步匆匆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少爷,原来您看三太太来了。我们把家里找了个遍,就是没见您的影子,原来您躲在这儿哪。
不懂事的东西!没看见我正跟三太太说话吗?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先放一边等着,我和三太太的话还没有说完哩。三娘,您尽管说。
大少爷,您……
没听见我的话是不是?还是你根本就没把我这个大少爷放在眼里?我可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妈是我的奶娘,你就谁都不放在眼里,想在叶家大院儿里兴风作浪,你是看错了称星子!
大少爷,冤枉呀……
该死!活腻烦了不是?我说了这半天,感情你这边耳朵听了,那边耳朵冒了?主子们说话,有奴才插嘴的份儿吗?三娘,您老可千万别介意,都怪儿子平时管教不严,才使他们如此不懂规矩。不过您放心,咱们叶家一向家法森严,谁都不能例外。不要说是一个奴才不懂规矩,就算是主子们做错了事情,也一样受到严厉的处置。小虎,还不回房去,等着吃嘴巴吗?
大少爷呀,老爷在厅堂里等着您哪,说是梁团长来了,让我找您前去做陪呢!
咦?梁团长?是梁伯撑梁团长吗?你干嘛不早说呢?原来是团长大人来了,早就听说梁团长在女人身上很有一套功夫的,我正想就这件事向团长大人请教请教呢。不成气候的东西,差一点坏了我的大事。梁团长现在哪里?
我一边说,一边拿眼角的余光瞅着三太太宋云裳。我发觉,她捂着嘴巴的那只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但是,这抖动却像微风拂过水面一样,很快就停止了。我不由得暗暗感叹:三太太若是去演电影,那绝对是阮玲玉一级的。
梁团长现在在大厅里跟老爷说话呢。
好。我就知道今天会有贵客临门,不然的话,母猫们是不会在这个季节里叫春的。不过,这季节特别适合下崽子,而不是叫春。我收回目光,淡淡地说。
“啪。”三太太宋云裳手边的小锦盒子掉到了地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可是,三太太宋云裳居然顾不上去拾那只她恐怕睡梦中都为之流口水的小锦盒子,而是顾左右而言他地伸手将婴儿的被子用力掖了掖。
这个动作显然是多此一举,因为婴儿的被子根本就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我的心中瞬间明朗了许多,许久以来的疑团解开了。我想,若是前来传话的不是粗人苗小虎,而是庄少杰,相信他会为我这一招“敲山震虎”感到由衷的钦佩的。可惜的是,苗小虎是个粗卤的孩子,看不出眉眼高低。这也是我一直对他深爱不起来的原因。
现在,苗小虎站在那里,一副丧气模样。我知道,他根本没能理解我刚才所说的那些话。他以为,我这个大少爷又在拿他做法,故意找他的难看了。
过了一会儿,苗小虎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冲着三太太宋云裳说:三太太,梁团长特别让我捎话给您,叫问您好呢。还说是家里添了双丁,简直是喜从天降。他今天原本该给小少爷和小小姐买点见面礼的,可是来得匆忙,也没顾得上。所以,今天他就不来看三太太了,让三太太吃好睡好,好好休息,他隔天有空,会专程来看三太太,给三太太道喜、祝贺呢。
苗小虎干别的不行,鹦鹉学舌道是挺在行的。在他转述梁伯撑梁团长的话时,我看见三太太宋云裳的身体直直地挺立着,像根电线杆子似的,一动不动。这个动作说明,三太太宋云裳此时正处于紧张状态。至于她为什么紧张,是讨厌学舌的苗小虎?还是苗小虎所学舌的内容让她紧张,我就猜不出来了。
苗小虎话音刚落,三太太宋云裳就急不可待地竖起眉毛,像罪犯急于为自己解释、开脱罪责一样,激动地叫道:什么梁团长热团长的,我又不认识他,他道的哪一门子喜,祝的哪一门子贺?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这一带的风俗,家里添了人口,别说是面子上的朋友,就是讨饭的叫化子,也有理由上门来贺喜的。三娘,您不是说,您的娘家就是咱们芜城本地吗?怎么,您连这点儿风俗习惯都不知道?
我一边说,一边想:可以了,适可而止吧,好戏要慢慢地欣赏才有滋味。
我说完这话,一甩袖子就出去了,也不等她做什么反应——反正无论什么样的反应,都只是在做假,我何必非得看她的表演呢,我又不是电影厂子的导演。
转过花墙,走出母婴室的视力范围之后,我停止了脚步,示意一直跟在我身后的苗小虎过来。
苗小虎以为我又要训斥他,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垂手而立,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
你回去,到母婴室去听一听,看她此时在干什么。但是,不要让她发现你。
哦,我终于明白了,大少爷,原来您刚才不是……
苗小虎兴高采烈地去了。没过多久,他笑嘻嘻地回来了。将嘴巴伏在我耳朵上,压抑着就要喷出来的笑,说:大少爷,那边正在上演《三娘教子》呢。孩子哭娘们儿叫的,说是小崽子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哭,撞上个扫帚星,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我咧开嘴巴,开心地笑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