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火伞高张,蝉声聒噪。
树上的叶子都懒洋洋地耷拉下来,似乎也被这暑气刺激到了崩溃边缘,只等明日金乌高升之时,当场死给它看。
风很静,还很吝啬,这个节骨眼不知道躲在哪座山头后喝大酒,全然将我们这群指着它过活的人忘得一干二净。
我绝望地伸出手感知它的痕迹,被热气烫了回来。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默默给自己洗脑。“心静自然凉,什么枯藤老树昏鸦,什么空调wifi西瓜,什么串串可乐大虾……”我咽了咽莫名溢出的口水,喃喃道:“没见过啊,没听过。”
“什么没听过?”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绝尘而去的幻想,漫天的绿皮红心黑籽西瓜砰地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了花。
气死个人。
我从榻上起身,理了理衣襟朝来人行了个礼,“王爷安好。”
奚晏弯腰将我扶起,笑盈盈道:“不必多礼。”
接着一屁股坐在我的榻上,拿起杯子想了想又放下。
我在心里诽腹,那么多椅子不坐偏偏占着我的位置,是不是你也知道那石椅烫屁股,坐久了会上火。这也就罢了,我的杯子你不喝还拿着,你一拿这杯子我又要不得了,贱不贱啊你。
奚晏挪了挪,给我腾出个地儿,“荷华,过来。”
他虽笑着,却不是真心的,话也是说给院门口趴着的耳朵听呢。
我退了退,忍住冲上来的热气,坐在亭子下的美人靠上,对奚晏笑笑:“王爷,这于礼不合,我还是坐这儿吧。”
说完,发现又说错话了。
自打来了这书里的世界,很多东西还是不习惯,比如这个称呼。
总是“我我我”的,忘了规矩。
上头这位身着玄衣的,就是我的夫君,当朝六王爷,手握大权。书里记载,他十三岁从军,十五岁上阵杀敌,十八岁孤身一人深入险地擒西戎贼寇,二十岁军功赫赫回京封王。如今二十又一,声名远扬威震四海,本是极好的年岁,却娶了平平淡淡的闺门女子芮荷华——也就是我。
这个婚,是皇帝赐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奚晏当然拒绝了,他喜欢的姑娘是大丰第一贵女——佩国公之女宋云卿。
依照目前的时间,宋云卿应该在烟州跟人打赌,因为这个赌,不久之后宋云卿将冒天下之大不韪参加科举,一举夺魁,后遁入江湖。
芮荷华的命运,也因此急转直下。
芮荷华只是一个小小翰林的女儿,与天潢贵胄的奚晏犹如云泥之别。
就在三个月前的春林宴上,皇帝突然指着芮荷华说,此女容致端方温良慧敏,可比大丰第一贵女,然后便得了奚晏轻飘飘于芮荷华而言足以惊天动地的一眼。
没过多久,圣旨就传到了芮府,芮荷华如愿以偿,虽是侧室,对她来说,侧室便够了。
可她性情软弱,默不作声地被奚晏的几个姬妾欺辱,日子过得艰难。接着宋云卿参加科举事发,牵扯出好几桩科场舞弊案,负责科举的大臣,包括她父亲在内全部下了大狱。芮荷华求告无门,被人利用,反害了晏王府。后来风波渐平,历经种种,奚晏全然将芮荷华当做宋云卿的影子,在芮荷华以为修成正果时,宋云卿嫁进了晏王府,成为奚晏的正妻。宋云卿的光芒太过耀眼,在这样无可抗拒的攻势下,芮荷华卑微到了尘埃里,她在晏王府极速枯萎,直到沉入泥沼,无人铭记。
我来到这里,是在三天前,惊雷滚滚的那晚,仿佛只有瞬息一刻,便换了人间。
从最初的新奇到满腔的悔意,只需要一个没有空调的夏天。
当事人表示很后悔,真的非常后悔。
“荷华?”奚晏眉头微皱,神情冷然地看向我。
我回过神来,寻声望去想起他来此的意图,忙道:“王爷,荷华近来倍感疲累,中元节不能陪您去看母妃了,还望见谅。”
奚晏先是愣怔了下,接着点点头,“也好。可是身体不适?”
若是先前的芮荷华听到这话定然欣喜万分,偏偏这关切的话到了我耳朵里变成了一句“你怎么这么能活”的怨怼,哎,谁让我开了上帝视角呢。
“不是,近来暑气太重冲的。”我朝他勉强笑笑。
你赶快走吧,还我宽大舒适的软榻。
奚晏似乎是在这一刻才想起了自己是习武之人的事实,看着我满头大汗仪表有失的样子,不禁轻笑出声。
笑笑笑,能不能赏点冰啊兄弟,你小老婆要被你一群小妾欺负死了,连冰块都能被抢,你还管不管了。你小老婆要成为史上第一个被热死的怨妇,你是不是也脸面全无你说。
奚晏缓缓起身,从袖里掏出一条丝帕。我在他进行下一步动作之前,急忙扯着衣袖沾沾脸。“呵呵,这天真是一点都不饶人,妾身失态,恕罪恕罪。”
奚晏没能一表他温柔之情,抽出的丝帕拈在手里有点尴尬,可奚晏毕竟身经百战,若无其事地丢在桌子上就走了。
他一走,我就后悔了,我可爱可敬可歌可泣的冰呢?
“小姐。”侍女南犀端来一盘水果搁在桌上,絮絮叨叨:“明天中元节祭祖,各王爷皇子都要带家眷跪礼,王爷思念容妃娘娘,定要去宫中待一晚,这个时候王爷心思柔软,是个绝佳的机会,你怎么说不去呀?”
我一口咬下半个梨,吞完后回她:“不想去,懒得动。”
“小姐!”南犀急地直跳。
我按下她的肩膀,指了指门口,她便不说话了。
要说这晏王府的耳朵,可谓是京中一绝,依我之见,搁赌场里不说百战百胜,至少赚个盆丰钵满是没什么问题的,何必屈居这晏王府给人端茶倒水呢,简直暴殄天才。
伸了个懒腰,拖着步子往寝殿去,南犀拿上果盘跟在我后面小声说:“小姐,现在可以说话吗?”
被盯着的感觉消失了,我点点头,又捞起一颗青枣塞进嘴里,“祭祀这种事,要心怀敬意,我与她母亲从未谋面,以我的身份这般祭拜,太过冒昧。更何况,王爷此来便是要通知这件事的,我识趣点儿主动提,还能留个好印象。”
南犀仍是愤愤不平,“如今府上没有正妃,您理所应当站在王爷身侧……”
我将手上的东西塞进她嘴里,堵住了即将出口的滔滔江水。
“甜吗?”我问。
南犀嚼了嚼,眯眼直笑:“甜。”
我揽起她的肩膀,循循教导:“王爷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咱不要,啊。”
“小姐怎么这样说,您一直爱慕王爷奴婢是知道的,虽然王爷现在姬妾众多,可您那么好,长此以往,王爷会发现您的好的,莫要灰心呀。”南犀安慰道。
我张了张嘴,竟然发现无法反驳,算了算了,来日方长。
“她真这么说?”
书房内,六王爷晏王手持书卷,眼神没有移开半分。
来报的人答:“是。”
“算她知趣。”晏王提笔在书上做了注解,又道:“你去吧。”
这人将将消失,那方门又被打开,来的是在烟州探消息的侍卫。
“王爷,宋小姐在烟州一切如常,只是,只是身侧至少有三股人盯着。”
晏王抬头,审视着来人,“除了我们和国公府,还有谁?”
“对方行踪隐秘,属下还未查出。”
晏王漫不经心地叩着桌面,继而说道:“唤你回来有要事,烟州让徽明继续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