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韩愈,却偶听孟郊。可韩愈却说他:“东野动惊俗,天葩吐奇芬。”
然而,就是这么一位被韩愈推崇至极的大家,一位影响了中唐诗歌风格的人物,却一生备受贫病煎熬。
孟郊的家庭并不优渥,其父亲孟庭玢是昆山县尉。在当时是个很小的官。
位不高权不重,家庭收入不过是只能糊口而已。
孟郊5岁时,安史之乱爆发,盛唐终逝,山河破碎;孟郊10岁时,其父突然离世。身为长子的孟郊,只能担起兄长的责任,帮着母亲裴氏,一同来维系整个家庭的生活。孟郊的童年便在如此压抑的环境和沉重的背负中度过长大。
母亲裴氏对他寄予厚望,从小就要求他诚实厚道,心系国家。
而孟郊也确实志向高远,他曾写道:“壮士心是剑,为君射斗牛。朝思除国雠,暮思除国雠。”
可由于年少的清贫和压抑,孟郊从小就性子耿直孤僻,自尊且自卑,很少愿意主动和他人交往。少年时隐居嵩山。这也让他今后的人生,充满了曲折与坎坷。
直到四十岁那年,孟郊打点好家中一切,第一次奔赴京城,考取功名。而在当时,人们都想着出名趁早。趁青春年少,游山交友,开阔眼界,拓展人脉,让自己名声在外,好为以后打下基础。
可孟郊却因为家中老母幼弟需要照顾,未能外出,导致自己阅历过浅,不懂交际应酬。
韩愈曾这样形容孟郊初入京城的处境:“迁延乍却走,惊怪靡自任。举头看白日,泣涕下沾襟。”
长安的一切,让孟郊新奇而又畏惧;诗人们的聚会,他努力表现,却依旧显得格格不入。
孟郊第一次感受到世道复杂,人心变化。有人劝他,想要融入其中,便要吞声饮气,附庸而行。可孟郊的自尊、耿直,却又不允许他低头卑顺。
他这样写自己:“方全君子拙,耻学小人明”,“万俗皆走圆,一身犹学方”。
结果自然是,人际一塌糊涂,科举一败涂地。
孟郊自然不会放弃,博取功名,不只是自己的理想,也是母亲的期盼。然而,第二次,第三次,孟郊一次次尽兴而去,败兴而归。
其实,若孟郊和其他人一样,经营谋划,得权贵推荐,或许早已及第登科。
可正是他这种“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性格,让他在当时的环境备受煎熬。
然而,哪怕“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孟郊也从未妥协。他要告诉世人,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梦自己圆。
人生路上,总会有许多利益诱惑,捷径小路。若心不诚,志不坚,很容易误入歧途。哪怕一时风光,也终会落得声名狼藉。
《格言联璧·持躬》中说:“内不欺己,外不欺人,上不欺天,君子所以慎独。”
君子从事,不以利先,不以欲往,才能行神一致,不忘初心。有朋自欢喜,及第且欲狂
虽然孟郊屡试不第,心中苦闷。可他却凭着自己的才情与耿直,结识了诸多好友。其中,与韩愈可谓是忘形之交。《旧唐书》中说:“孟郊性孤僻寡合,韩愈见以为忘形之。”
虽孟郊比韩愈年长十七,但两人经历、性格都颇为相似,所以一见如故,互为知己。
韩愈曾因孟郊落榜,写下长诗《孟生诗》,来宽慰鼓励他。
韩愈名声大噪后,也不忘帮孟郊造势,到处宣扬他的作品,使得孟郊诗名也跟着大振。
多年的未雨绸缪终于有了成果。唐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已经46岁的孟郊又奉母命第三次赴京科考,终于登上了进士及第。中国古代科举制度中,通过最后一级中央政府朝廷考试者,称为进士。进士是当时科举考试的最高功名。
放榜之日,孟郊喜不自胜,立即作了此首诗表达难以自抑的激动心情。他骑上快马,尽情绕着长安城狂奔一周后,留下著名的《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一天,却是孟郊一生当中最幸福的一天了,而这一首诗,也被后人评为他“生平第一快诗”。
此时的孟郊神采飞扬,不但感到春风骀荡,天宇高远,大道平阔,就连自己的骏马也四蹄生风了。偌大一座长安城,春花无数,却被他一日看尽,真是“放荡”无比!
有人说孟郊像一个疯子,近五十岁才高中,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有人说他气度不足,不会有太大的出息。
可人们从没有想过,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之前是多么压抑,多么悲苦。
因为屡试不第,他甚至想过了此残生:“死辱片时痛,生辱长年羞”。而这一次,他不但让自己扬眉吐气,还了却了母亲多年夙愿。
其实,像孟郊这样心里很苦的人,只要一丝的甜就能让其疯狂,并且久久不能忘怀。
一日之间,长安花皆数看尽。不是因为孟郊肤浅,而是因为他已不再留恋,这个满是心酸与痛苦的地方。长安花再好,长安再繁华,对他来说,已然品尽,再无缘分。
孟郊骨子里是悲观的,所以哪怕是一首尽兴之作,背后也藏着悲凉意味。
这一生用尽全力,步履蹒跚,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得体面,让家人过得安心。
而所谓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让自己放纵,也只是为了可以在明天坚持更久,不会倒下。
诗道不尽苦,语说不出愁。有人说:“一念执,千样苦楚来。”人总会有各有各的苦衷与执念,虽不甘平庸,却也不愿行动。
孟郊便是如此。进士及第后,朝廷竟然不给孟郊安排职务,孟郊就等啊等,若不是母亲要求,他也不会在4年后,出任溧阳县尉一职。这个职位和他父亲是一样的,本也算子承父业。可对于文人诗者来说,县尉并不被他们所喜爱。因为县尉主职收税,拿贼,征兵,权力并不算小。可在诗人眼中,这些就是欺负百姓的行当。
孟郊自然也不愿用心去做,每每骑驴领着小吏前往阴凉处,坐于积水潭旁,吟诗至晚,才回府办公。
孟郊如此安稳惬意,自然是要接母亲一起来享福。在迎接的路上,他想起了母亲的含辛茹苦,任劳任怨。
如今自己虽没出人头地,但也算温饱无忧,他想好好报答母亲的恩情,于是有感而发,写下了流传至今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他要告诉人们,哪怕寸草虽小,但只要有心,亦能报答三春之晖。
然而,不如意事常八九。孟郊本以为可以好好孝顺母亲几年,却因为自己没有用心做事,曹务弛废,惹得县令不满,派人顶替于他,并分去了他半数俸禄。
生活刚有好转的孟郊,又一次困顿难行。母亲不忍见孟郊如此郁闷,便劝他辞职不干。
辞官后,54岁的孟郊带着家人和母亲来到洛阳,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十年。
经韩愈等朋友们的举荐,盂郊被任命为水陆运从事,试协律郎。此后,孟郊生活稍有宽裕。
可仅仅几年时间,孟郊却连丧三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内心苦痛至极点。而自己深爱的母亲也在不久后离他而去。
丧子之痛与失母之伤,让这个病恹恹的老头儿再也无法振作起来。他将自己的苦楚与悲惨,写成《秋怀十五首》,聊以自慰。
“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文,肠中转愁盘。”
句句悲凉,段段凄惨。
这个世上,从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世人皆说,孟郊诗歌太苦,让人悲观厌世。可当一个人万念俱灰,百感交集时,他的文字已不再是抒发感情,而是铭记灵魂。上不能报养育之恩,下不能行教导之责。只有自己与老妻二人,苟活于世。这种苦难又有几人能懂。
孟郊从不怕死亡,他只是不明白,自己该如何去活。
毁誉参半间,诗如人生路。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孟郊已了无生机,只能用几句苦诗来麻痹自己。
元和九年,孟郊暴毙而亡,享年六十四岁。
孟郊病逝后,因家徒四壁,妻子竟无法处理其丧事,全靠韩愈等友人相助,才能得以归葬。
人死如灯灭,本以为孟郊的悲苦终于可以结束。可谁也没想到,他的诗歌在此后的千年中,依旧被人争论不休,莫衷一是。
严羽说是他的诗像“虫吟草间”;苏轼与他境遇相似,却乐观豁达,自然瞧不起他,称他为“寒虫号”;连元好问称他“诗囚”,也在讽刺他囚于诗,困于身,只敢哀嚎,不愿改变。
可事实上,孟郊却是那个时代的为数不多的承启者。王维、李白、杜甫已逝;韩愈,白居易,元稹尚未有名气。当时的中唐,“恶诗皆得官,好诗空抱山。”
而孟郊就是凭着自己执拗的性格,在他人的阿谀奉承中,写出让他人惊醒的诗句。
他的诗,古拙、冷寒、灰色,有一种深刻的沉哀,直面生死,又真实朴素。
这样的诗歌不仅影响了中唐后期的诗坛风格,更影响到宋时词文的基调。
事随境迁,在千余年的时光中,有多少往事终被遗忘,有多少风流终被吹散。若孟郊的诗真有如此不堪,又怎会千古永唱,真怎会让如今的我们感同身受。
顾城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而孟郊又何尝不是在苦难中寻求诗歌的世界,来换取安宁。生活太苦,现实太难,也许每一步都是汗水,每一步都是血泪,可总要坚持下去,才能赢得未来。
“纵观一生悲幸际,却留诗歌印华章。”
一个人,百首诗,却能流传千年。这份骄傲,足以慰藉孟郊悲苦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