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壹
我毫不怀疑路飞杀死我的能力,也不怀疑那把菜刀的锋芒,更不怀疑他暴怒状态下的决心,何况还有酒给他壮胆。我只是担心他失去准头不能一刀毙命,那种疼痛是我不能忍受的。
是的,我不怕死只怕疼,从六岁起就怕了。
六岁是我生命记忆的开端,之前的五年一片空白。好像一个冬眠者被突然唤醒,唤醒我的是撕裂般的疼痛。
二十八年前的一天深夜,我从梦中惊醒,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下体瞬间传遍全身,犹如千万只钢钉在身体里游走,每根神经每片肌肉都被凌迟了。疼痛是炸裂的冰川,刺骨的寒冷足以淹没之前所有的故事。朦胧中一个人影在我身上起伏运动,我的五脏六腑都被他搅和烂了,锥心的疼痛让我哭喊出声。
一个女人被我的哭喊声引来,她夺门而入,疯了一样扑到床前。一声闷哼之后,刚才还在我身上奋斗的黑影像死猪一样栽倒床下。女人扔下一个棍棒一样的东西,嚎哭着爬上床,好像疼的是她而不是我。她应该想要抱我,只是手刚放到我身下。那个“死猪”就从地上站起来。窗帘透出的微弱光线映出他双手举过头顶的剪影,活脱脱掌控生死的恶魔。
惊恐令我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死猪”手臂下落,一声脆响之后,女人的头重重地摔在我肚子上。温热的液体沿着我光滑的肚皮淌到床上,连同下体的鲜血一起,汇聚成令人作呕的气味,直直涌进我的鼻孔。
那以后,我闻到鲜血的味道就浑身发冷,胸口憋闷窒息。就连长大之后不可避免的每月一次,都是在死去活来中挣扎。年年如此月月这样,不曾间断,我痛恨这副躯壳。
女人是我的养母也是我的姨妈,杀死养母的是她的儿子,我十八岁的表哥。养母死了,表哥坐牢了,我成了养父的眼中钉。他没有任何责任继续扶养我,我回到了生身父母身边。
父母家里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两个女孩是父母能够承受的极限,我是他们期盼的意外,把我送给姨父母是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的。
当接生婆掰开我的双腿告知母亲是个女孩的时候,母亲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就说,让大姐抱走吧。于是大姨成了母亲,母亲变成了小姨。父母与姨父母身份的转换,让弟弟的出生变成现实。弟弟是家族延续香火、传宗接代的功臣。功臣除了弟弟,还有两个姐姐,因为弟弟这个功臣是从两个姐姐的背上长起来的。
六年后,带着残破身体回归的我,与功臣扯不上一点关系,充其量不过是落进平静湖水中的臭石头。无论怎么努力奔跑,都跟不上他们前行的节奏。只能沉在无边黑暗的湖底,倾听他们欢快地歌唱。
幸亏那只叫做阿来的橘猫,它从姨母家一路跟随我,从奶声奶气到老态龙钟,整整陪伴了我十三年的光阴。
我19岁那年,阿来走了,路飞来了。路飞没有父母兄弟,没有亲戚朋友,却有勇气带我离开。他像一束光照亮我的人生,让我觉得原来生活不都是绝望。当我把打算和路飞一走了之的决定告诉家里人的时候,父亲、姐姐和弟弟的欣喜难以言表。只有母亲努力地掩饰卸下重担的轻松,强作为难地对路飞说:“虽然我们不舍得,但是毕竟她自己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你带她走吧!”于是没有媒妁之言、没有婚礼仪式、没有赞美祝福,我和路飞走了。临走之前的那个晚上,我独自跑到山脚下坐了一宿,那里埋葬着我的阿来。
贰
我和路飞走的那个早晨没有朝霞,但我还是走得欢欣雀跃。父母姐弟既没有送我,也没有问过路飞要带我去哪儿。我也没有问,只要离开,哪儿都可以。
那时候我一度以为只要离开父母兄弟,离开那座城市,就不会有人知道我过去的种种,就不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加上路飞的保证和誓言,我从此就可以新生了。严格意义上说,我也确实新生了,只不过不是向阳而生。
我所有的希望,在成为路飞妻子的那个晚上破灭了。
没有落红的床单激发了路飞邪恶的本性,他掐着我的脖子质问奸夫是谁。我本打算告诉他的,但是他掐得太用心也太用力,我无法呼吸,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那是无比熟悉的黑暗,熟悉到我不想见到光明。
路飞亲手把我送入黑暗又亲手把我解救出来。当我从黑暗中睁开眼睛看到路飞彷徨无助的脸的时候,我决心告诉他一切:关于六岁、关于姨父母、关于死亡,但是路飞失去了听故事的兴趣。他一边抽自己的嘴巴,一边跪着向我道歉,承诺以后好好对我,他也让我发誓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
我发了誓,但是誓言只能约束自己却无法限制别人。那天晚上,我是被痛醒的。入眼是路飞被酒精支配得通红的脸和他挥舞腰带抽打我的英雄形象。他一边打还一边哭,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我爬起来求饶,说别打了,我现在就离开。路飞扔下腰带,哭得更加伤心。他请求我原谅他的莽撞,还说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以后我们同心协力好好生活。我相信了他,虽然我不知道以前我错在哪里,但还是期待同心协力的未来。却没有想到,未来的日子是无数个新婚之夜的翻版。
路飞是钻井队的工人,经常辗转奔波在陌生的城市和乡村之间,漂泊无依、居无定所。每辗转一个地方,路飞的酒量就飙升一次。喝醉和装作是他惯用的伎俩,喝醉是为了打我,装醉就不用为我满身的伤痕而愧疚。
他的酒越喝越多,钱却越赚越少。我身上的新伤盖不住旧疤,一层层结痂一层层剥落,挨打于我是呼吸和吃饭一样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不怕疼,只想找机会离开。不管是离开路飞还是离开人世,只要能离开就好。我还没有想好怎么离开,儿子小路却来了,他绊住了我的腿,令我心甘情愿为他留下。九个月后,小路出生。谢天谢地,他没有受到酒精的影响,还算正常。
小路出生后,路飞收敛了很多,也离开了钻井队,并开始认真筹划我们的未来。从那时起,我们终于结束了四处漂泊的生活,落脚在现在的城市。我身上新伤越来越少,旧伤也逐渐愈合。除了开销越来越大,其他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暗自庆幸苦尽甘来的同时,也打谱出去找工作贴补家用。路飞开始坚决不同意,但是嗷嗷待哺的儿子和难以为继的生活让他不得不妥协。他妥协的条件是我的一纸保证书:保证不和男人说话、不和男人接近、不和男人独处,违反这几条,他将剥夺我做小路母亲的权利。
我在保证书上签了字,换来了工作的权利。那之后我把对生活的期待全部用在工作上,从建筑工地干到到工厂,又从工厂做到酒店服务员再到红酒促销员,工作越换越轻松,工资也越来越高。但是工作改观了我们的生活,却改变不了路飞固有的观念。
因为没有学历和技能,路飞经常处于半失业的状态。偏执和可怜的自尊,让他极力收敛的脾气终于像绽放的烟花难以控制,之前的戏码很快又重新上演了。
我和路飞唯一的沟通交流就是他每晚对我的例行盘查:今天是否与男人说过话、说了几句,都是什么内容?是否与男人过眼神交流和身体接触?有没有和谁互生情愫的?这些事由不得你不承认,不承认就是撒谎抵赖,欠揍;承认了就是卑鄙下贱,更欠揍。
挨揍不是我的强项,忍耐才是。我希望在路飞鞭挞下不断强壮的身体,可以支撑我忍耐到小路考大学。我以为我可以忍到那个时候,没想到原来我的忍耐也有极限,达到极限的忍耐只需换来的是难以遏制的反击,这种反击是致命的。
昨天下班回家,我在租住的小区门口,意外遇见了一个同事,男的。他礼貌地和我打招呼,“正好”被站在小区门口的路飞看见。他二话不说扯着我的头发一路上楼,他让我承认与那个男同事有私情。只是任凭他暴跳如雷,我还是沿用一言不发的老办法。
不反驳就是默认,默认这种事就是下贱,下贱当然欠揍。路飞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打够了就去喝酒,喝醉了就一边痛哭一边继续打。打我、也打他自己,打累了才去睡觉。
确定路飞睡着了,我才敢搂着瑟瑟发抖的小路去他的房间休息。第二天我送小路上学的时候,路飞还满身酒气在床上打呼噜。返回来的时候发现路飞像暴怒的狮子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眼睛里塞满仇恨和痛苦。我的那部廉价二手手机平放在玻璃茶几上,铃声兀自响着,来电号码我不熟悉。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路飞就窜过来扯住我的头发逼着我接电话。
打电话的是昨天的那个同事,他不放心路飞昨天对我的态度,打电话来关心一下。只是他关心的话还没有表达完整,电话就被路飞挂断了。路飞这次是真的气坏了,之前的猜测被“证实”,他浑身战栗,表情扭曲,是完全丧失了理智的暴怒。
“今天不打死你我就不姓路!”撂下狠话的路飞转身去找酒。我脑海里勾画着他接下来的所要做的事,忽然不平起来。当他的身影隐没在阳台门口,我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跌跌撞撞跑进厨房抓起菜刀直奔阳台,对着弯腰找酒的路飞后背死命砍了下去。
可惜刀还没有落下去,路飞就回转身来。接下来的争夺我以绝对劣势输掉主动权,菜刀到了路飞手上。我也终于明白接下来应该逃跑,只是几十平米的斗室,我逃不出路飞愤怒的范围。他拿着菜刀,一路追着我狂砍,直到我摔倒在客厅的茶几旁边。
路飞追过来,凛然高举着寒光闪闪的菜刀俯视着我,浑身散发着杀气。他这个造型与我六岁那晚、举着凶器砸死姨母的“死猪”的姿势惊人地相似,只是一个在青天白日、阳光包围之下;一个在半夜三更、黑暗笼罩之中。时隔三十年,他们在我眼里重叠并且无缝衔接。我除了等待,还是没有一丝反抗的能力。
无法反抗的我,忽然格外平静了。我平静地等待菜刀的降落,就像等待一个仪式,一个久违的死亡的仪式。不过死亡还没来,见证死亡的却来了。
房门被重重地敲响的同时,房东林婶的声音也从门外传来。这令暴怒的路飞更暴怒,令期盼死亡的我更加期盼。我和路飞对望,谁也没有被门外的声音干扰,此刻我们的心意出奇地相通。
不管我们此刻如何不希望有外人打扰,林婶还是转动钥匙打开了房门。进来的不只是林婶,还有她的老伴儿林叔以及他们的猫,林一。
房东住在我们的对门,钥匙是我留给他们的。林婶说我和路飞不在家的时候她可以过来帮忙照顾小路。但是这把钥匙最大的用处不是照顾小路的生活,而是照顾我的生命。每次我和路飞声音高过八度,或者路飞制造的乒乒乓乓的噪音超出了承重墙所能承受的极限的时候,林婶就会适时开门而入,拯救我脱离一个个雷同的灾难。六年了,一直是这样。
叁
林婶接近了六十的年纪,是八年癌细胞携带者。她的儿女们都在外地,只有过年才能回来。癌症让林婶失去了乳房,而且还承受了难以忍受的放化疗的痛苦,那时我们刚刚搬过来这里。林婶和我说这件事,就像说着早上的太阳和窗外的风。林叔和林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说的话很有哲理也非常深奥,我似懂非懂。也许是受林叔林婶的熏陶,他家的猫也一副智者的摸样,每次与他对视,灵魂都有被审视的感觉。
有一次我被路飞打伤额头,在林婶家处理伤口。林婶拿着棉棒帮我上药,林一趴在我的怀里,舒服地打着呼噜。那一刻我没来由地羡慕林一。我对林婶说,如果能变成猫就好了,没有烦恼没有病痛,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无牵挂,走得也安心。
林婶拿着棉棒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和我说起她生病的事儿。她说当她知道自己患的是癌症的时候,直接崩溃了。想到每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担心害怕到精神完全垮掉了。她说她受够了等死的滋味,反倒希望快点死去也好获得解脱。林婶说就在她求生求死都难两全的时候,认识了一群特殊的人,并加入了“乐生俱乐部”抗癌协会。“乐生俱乐部”的成员是一群在生死边缘徘徊的人,死亡的大门就在他们身边敞开着。但是他们却在死亡的门外载歌载舞,硬是把一场死亡的凄惨活成了生存的精彩。
那一次林婶说了很多,而我记住的只有四个字:好好活着。我当然想好好活着,哪怕是为了小路。于是为了小路,我和路飞继续在打与被打的循环中跌跌撞撞地活着,林婶也不厌其烦地继续她苦口婆心的劝解。
好在一切都结束了,结束在路飞扬起的菜刀上,也结束在我放弃生命的想法里。石化在门口的林叔和林婶,怎么也没有想到我和路飞的战争居然升级到了动用武器的程度。在他们眼里路飞俨然行刑的刽子手,而我是接受处决的罪犯。行刑的义愤填膺,被砍的却满脸期待。
面对失去理智的路飞,林叔和林婶也词穷了。还是林一见多识广,它淡淡地扫视一眼这个诡异的场面,优雅地从林婶怀里跳下来,一步一步走到我身边,伸出毛乎乎的小脑袋在我身上蹭来蹭去,似乎全然不知我正在生死边缘徘徊。
“路飞路飞,千万不能乱来!放下刀、有啥话慢慢说”林婶终于回过神来,但当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知道一切结束了。路飞是那种“拧巴”又“晒脸”的人,越是在人前越要显示他男人的威严,此刻他的头脑里有一万个“砍死她”的声音在叫嚣。他只能也必须砍死我,而这也恰恰是我期待的。这是作为夫妻的我们很少有的心照不宣。路飞估计也感动于我们唯一的一次默契,他不能辜负。
那把钢印极好的菜刀从我头顶划过一道永远不能闭合的弧线,光华流转,七彩纷呈,菜刀携风儿而下,直直落在我的头顶。我听见脑骨碎裂的声音和林叔的惊呼声。而我长出一口气,疲累而安心地慢慢阖眼。
留在我半闭半睁眼里最后的影像,是林一了然和忧伤的眼神。然后就是一阵撕裂和重组的痛侵袭我所有的意识,在那种感觉面前,任何语言都苍白了。当意识渐渐清明,我看见的,还是林一。
肆
小区楼下有个休闲广场,广场四周是水泥预制的休闲椅。此刻太阳的光热毫不吝啬地铺洒在大地上,温暖着它所能温暖的一切生物,包括坐在休闲椅子上的林一和我,也包括路飞。我喜欢这一份温暖,路飞似乎不喜欢。我看见他从楼道里走出来的时候,刻意躲避了一下。
楼下停了三辆警车,红蓝爆闪灯快速而无声地闪烁,提示着此刻的不寻常。
时间应该是上午十点左右,伴随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味,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向我袭来。痛苦的记忆依然如影随形,一点都没有减少。
路飞被两个警察押着走出阴冷的楼道,他头发蓬乱、脚步飘忽,浑身散发着疲惫和认命的死寂。走出楼道的路飞一头撞上太阳的强光,他迅速抬手遮挡。挡住强光的不是他的双手,而是银光闪闪的手铐。阳光与手铐交锋,光线被击碎,变成一道道利剑反射回来,其中一道刺入我来不及躲避的瞳孔,火辣辣地疼。路飞身上混合酒气、汗臭和我的鲜血的腥气,令人作呕。
血腥味令我窒息,毫不提防的眩晕差点把我摔倒。林一侧过来头用它温热的舌头舔我的脸和耳朵,我慢慢安静下来,默默数着路飞走向警车的步数。路飞被塞进车里,警察随后也钻进去。车门慢慢合拢的缝隙处,路飞与我的眼神不期而遇,我看见他似乎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