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功（小说）
刘太婆病了。她已经92岁了。保姆周艳丽赶紧的要给刘太婆的大儿子周晴天打电话。“把几家都叫回来”，刘太婆发话了。
周艳丽照顾刘太婆快十年了。最初是做钟点工，这两年做全职陪护。晚上做完了事，刘太婆赶她走，叫她回家去。好在两家住处不远。刘太婆的儿女们又给家里安了摄象头，可以随时查看老母亲的生活起居。周艳丽就一周回家住两天，主要是帮丈夫收拾屋子、洗衣服，丈夫是个不动手的爷。唉，还有个小爷是他们的儿子，三十八岁的大龄光棍。儿子不成家，她身心都不舒泰。她出门打工到刘太婆家，还是她心里最舒坦的时候呢。刘太婆待她不错哇。
周晴天的妻子最先到屋。她丈夫是晴天集团的董事长，比较忙。她怕丈夫着急，接到电话立即出门，很快过来了。她伸手摸着婆婆的额头，问道“妈，您哪块不舒服啦？”“不想吃，有点拉肚子”。没发烧，周晴天的妻子略松一口气。
请钟点工或保姆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侍候老人家的。有的人家换了几个保姆都不如意的。看着整洁的家居，看着婆婆干净的衣裳，周晴天的妻子对保姆周艳丽是满意。她笑着与周艳丽打着招呼。她心里寻思着，周瑞林叔叔家真是欠咱家的，所以才有这么个不错的人来到咱家帮忙。
周芳桥是刘太婆的女儿，她出生时正值武汉长江大桥建成通车。她来到时，弟弟卫国和弟媳也已经到了。“姐，把妈送去医院吧”，未等芳桥说话，刘太婆说，“莫慌，先不去医院。等人到齐了，我要把抢功的事说清楚，……不知道医院住进去了还出得来出不来……”
保姆周艳丽听到了，心里格登一下，马上象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她见周家儿女们围在卧室里侍候着老母亲，她走到厨房做事去了。她想静一静，想想该怎么办？这几年，偶尔刘太婆提到抢功的事，她就想辞去这保姆的活。但再难找到这么好的人家。她家里的情况，她需要这份收入。刘太婆待她象女儿，不但工钱优厚，而且从不颐指气使，反而关心她的生活，她家里有事了总是叫她回去照顾家里。两家人几十年来，象亲戚样的来往着、走动着，基本上没什么矛盾。关于抢功这件事，她是在十年前才听说的，小时候不知道有这事。
刘太婆微闭着眼，沉浸在回忆中。刘太婆的丈夫叫周厚德，家在汉口市郊外的周家大湾。1947年国民党征兵，周厚德被乡里保长送去当兵，运兵的火车又长又慢，他中途跑掉了，但不能回湾里，怕又被抓了壮丁。于是在汉口码头扛大包做苦力。与周瑞林相识后，又是同姓，结拜了兄弟。后来两人合伙租了一辆人力三轮车，晚上轮换着拉客人，可以多挣点钱。周厚德不能回家乡，无处可去。他的时间全用来干活，睡觉就在几个工棚里打游击。汉口码头边上的河街繁华热闹，大小铺子门脸鳞次栉比。刘太婆的娘家就在这条街有一个门面窄窄的卖杂货的小铺子，可以管一家七口的生计。刘太婆排行老大，一出生她父亲给她取名招弟。刘招弟水灵灵的大眼睛、油亮亮的大辫子往柜台前露个脸，生意就排了队。周厚德走过河街，总是目不斜视，他不曾光顾任何铺子。他的眼睛瞄着行路人寻找潜在的客人。有一天刘招弟坐他拉的人力黄包车。刘招弟注意他很久了，他每天风风火火的走过河街无数趟，扛着包的腰板也是直挺挺的，他是每天跑趟次数最多的扛包人，肩膀厚实似墙，身上好象有用不完的劲。他的衣服很旧洗的毛了边。晚上拉三轮车载客时，周厚德必须换干净衣服，以免客人被汗酸味熏着。他的回头客不少呢。周厚德见客人是位妙龄少女，特意用袖子拂一拂座椅，他对每位女客人都这样。“谢谢大哥”，刘招弟一开口，周厚德看向她，她那双清澈的眸子很象家乡小妹妹的，他不由得咧嘴笑一笑。刘招弟说，“我家就住在河街中段的刘记，大哥平时路过可以进来喝口水的……” 两人从此结识，时常互相帮助，情愫象春草一样悄悄的萌生着。
那年，应该是1948年吧，车行的车头把一件重要且危险的事交给了周厚德，就是让他拉一位地下党的书记，姓任。路途中潜伏着不确定的危险。一路上周厚德的心一直提到嗓子眼。几经周折，终于把任书记送到了码头。周厚德此时满身大汗，人都要虚脱了。劳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紧张，生怕出岔子，恐怕有性命之忧。任书记还交给周厚德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叫他保存好，说以后还要回汉口，再找他拿。周厚德在几个工棚轮流的住，怕东西丢了，就把那包裹交给了周瑞林保存着。周瑞林的家就在汉口，家里虽然也是个窝棚，但毕竟是自家的，还有扇芦苇编的门。几个月以后，汉口解放了，任书记果然回来了，周瑞林这时打听到任书记回来了，是市政府的干部了，主动找去把包裹交给了任书记。任书记很高兴，那包裹里面的书和信件完好无缺。
刘太婆依然沉浸在回忆中。那年，刘招弟与周厚德情投意合了。刘招弟很发愁。她爹怎么会同意？周厚德是个无家无业的穷汉子。好在汉口市解放了，共产党的天是晴朗的天，象周厚德、刘招弟这样自食其力、自由恋爱的青年，政府是鼓励有情人成为眷属的。当时有个共产党的干部专门到了她家给她爹做工作呢。周厚德回了家乡周家大湾，合家欢庆，把他俩的喜事办了。所以呢，大儿子取名叫晴天，就是他们的心里话。
关于包裹这件事，几年以后周厚德才知道。没人找他来要包裹。他忘了包裹的事。周瑞林跟着任书记在市政府做事，周厚德一直不知道。直到某天撞见了，才想起任书记这个人，以及他托付的那个包裹。
原来，精明的周瑞林打听到任书记回来了，急忙去找。找了几次才见到人。把包裹递上去。任书记见周瑞林头脑灵光、腿脚健硕，人又年青，就问他想不想来帮忙，帮他打个杂。那还用说？周瑞林求之不得。
给任书记送包裹的事，周瑞林一直瞒着周厚德。他生怕周厚德知道了。最好永远不让他见到任书记。
为此兄弟两个吵过架。那天拉车送任书记去码头，周厚德毕竟冒着生死的危险的。现在周瑞林瞒着自己抢了这份功劳，咋叫心里不憋气呢。
刘太婆眯着眼回忆往事。当时刘招弟的想法是算了，闹起来反目成仇，也于事无补。周瑞林跟着任书记工作都几年了，你现在去说那件旧事也没用了。他抢了功就抢了呗。她劝导丈夫说，谁叫你不记事，也不关心形势，任书记回来了你也不知道，还把包裹的事给忘了。如果不是周瑞林交上去，你又不会去找任书记，那包裹还不知什么时间到任书记的手中，说不准还误了任书记的事呢。
周厚德就是厚道，听妻子这么一说，不仅心里完全释然，还怪自己差点误事。他不仅不怪周瑞林了，还主动去和好。兄弟俩恢复了交情，两家象亲戚一样的走动着来往着。
周艳丽一筹莫展。爹在生前一直不肯认错，刘太婆就是对这点不满。本来年青时的刘太婆不计较，但当刘太婆老了后，反而计较了。她第一次说起抢功这事，是开玩笑的口吻。周瑞林已经是老翁了，还提这档了隔。他当时拉下脸。反而是周厚德劝了老伴，说几十年了怎么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
周艳丽靠在洗菜盆的边上，沉浸在回忆中。现在刘太婆会逼她替爹认错吗？十年前，父亲周瑞林临终前告诉她，关于抢功的事。这件事是两家的伤疤。
因为这件包裹，周瑞林被安排在市政府工作，虽然他文化不高，坐不了办公室，只能坐门房，但风不吹雨不淋的，一辈子舒服些。而周厚德做了一辈子的苦力，车夫、挑夫。刘太婆需要真相昭彰，需要一声道歉。
周瑞林一辈子精的象猴。嘴上也不输人。他曾振振有词地说，他的觉悟，他的及时联系了任书记，任书记及时拿到了包裹，这是他给党组织立了功呢。
“你周厚德憨样的，只知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怪鬼的。还差点误了任书记的事。那是多么重要的文件啊。”
听他这样狡辩，刘太婆就来气。“你记得，你来提醒你周兄弟呀，为何偷偷的去抢了功。两人一起去也可以呀。”
刘太婆的嘴角微微翘起。她闭眼养神，回忆往事。老天有眼。丈夫周厚德勤扒苦做，几个儿女继承接代，个个勤奋。自己宽容慈爱，儿女们都很成气，又孝顺。她住着的花园小区电梯房就是儿女们买给父母的。有几个老人能够换新房子住，只怕十之没一吧。那是十几年前，周瑞林来恭贺乔迁之喜，他心里酸溜溜的，脸上都挂不住了。那时的周瑞林已经各方面都输给了周厚德。身体不如周厚德，子孙的出息和孝顺也赶不上。
周厚德一生会钻会营，不是抢这个的，就是占那个的。临了，就象记帐一样，都是要还的。儿子不争气，啃他的老。可谓，多吃多占，都要吐出来的。后来别人都说，周瑞林是被儿子气死的。
没有看到周艳丽。刘太婆知道艳丽在躲着人。刘太婆心里酸一酸，让她为难了。算了，刘太婆心里定了。再不掰扯抢功这件事了。人欺人，天不欺人。看周瑞林老年生活的痛苦，他的儿女们的衰败，天道公允，疏而不漏，不用我再去补刀了。干嘛把老一辈的恩怨转嫁给周艳丽？艳丽这孩子照顾我尽心尽力，是周瑞林家的几个孩子中最老实的，我要好好奖励她呢。
一屋子人都围着刘太婆。她闭着眼，思绪万千。人抢功，天不答应呀。抢功，都是一时的。谁瞒得过老天爷。为什么自己的大儿子周晴天成了董事长呢？他确实是勤劳能干，但也得天助运气好，才成就这一番事业。儿子这运气里含不含对周厚德一辈子辛苦劳作的一种补偿？老天爷是个精算师呀，多付的，还给你；欠了债，都是要追的，追你追不到，可以追子孙。
人说周厚德勤扒苦做，他自己从来不认为有什么苦，常说吃得香干得欢睡得着，好着呢！干活干饿了，吃起饭的那个香哦，多舒服的样子。一辈子筋骨强健，医院的大门没进去过三两次呢。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周厚德晚年享清福，身体好，子孙好，居住环境好！前年走了，走得很安祥，没受罪。想起这些，刘太婆心里舒服了，这是最重要的。那些陈年旧事的真相，随它去吧。
刘太婆心里涌起一阵愧意。没想到几十年前能想通的事，能宽容的事，到这些年反而计较起来，老了老了反而狭隘了。人是活转去了吗？是不是富贵了，染上一些骄纵气了？富贵不能淫，不能把别人逼到沟里去。象周艳丽这样老实干活的孩子，要鼓励她一些。反而让她受羞辱让她为难吗？
“奶奶，小囡囡来了”大孙子夫妻抱着一岁多的重孙子来了。刘太婆连声答应着，赶忙睁开了眼睛。“你们把我送医院去住院吧”。几个人连声说好。
“别多想啊，好孩子。是我老糊涂了，提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不该哈。”
“艳丽，好孩子。你要陪我去啊。”
周艳丽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麻利的、轻快的给刘太婆收拾衣服、杂物。她是要去陪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