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艺
一夫、一妇、一妹、一友、一仆,一座小城、一堵城墙、一个小院,一段刚刚发生就归于宁静的春意……
学生时代学习古典文学,讲到《诗经》和《楚辞》,老师说那分别是现实主义诗歌和浪漫主义诗歌的丰碑,诗歌这一文学样式一出现就达到了后世难以逾越的高度。当我后来看了费穆先生1948年导演的电影《小城之春》后,我才惊讶的发现,70年前,我国电影史上也已经有了一部风格细腻、富有诗意,充满了中国传统美学写意气韵,迄今为止还没有哪部电影能够企及它的高度的经典之作。
那是1940年代的江南小城,连年战乱使戴礼言家园破败,他为此苦闷忧郁,并且因此患上了肺病和心脏病,这也致使他和妻子周玉纹长期分居,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生活如同死水一般。章志忱的到访打破了戴家表面的宁静——他是礼言昔日的同窗好友,却也是玉纹青梅竹马的恋人。妹妹戴秀暗恋志忱,礼言亦有心促成一段姻缘,无奈章、周二人旧情未泯。数日的隐忍、逃避和挣扎之后,在戴秀16岁的生日晚宴上,志忱和玉纹情不自禁地眉目传情。善良的礼言看出端倪,试图自杀以成全章、周二人。这让心存内疚的志忱和玉纹再也无法承受……经过这次风波,章志忱下决心离开小城,周玉纹也决定跟丈夫生活下去。
可以说是看着电影长大的我,对电影有着深厚的感情。初次看到《小城之春》,便被这部独特的、充满诗意风格和民族美学特征的黑白影像深深折服了。
电影的情节很简单,但人物的内心却很复杂。
"我住在一个小城里,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早晨买完菜总喜欢到城头上走一趟,这在我已成了习惯。人在城头上走着,就好像离开了这个世界,眼睛里不看见什么,心里也不想着什么,要不是手里拿着菜篮子和我先生生病吃的药,也许就整天不回家……"
这是女主人公周玉纹的开场画外音,伴随着这个画外音独白的,是一个苍白、落寞、精神麻木的美丽少妇出现在镜头前,每天买菜做饭,服侍病中的丈夫,安抚照料天真活泼的小姑,日子平淡无味的日复一日,消耗着玉纹年轻的生命。当这种沉闷的生活被从外面闯入小城的青年医生章志忱打破了的时候,玉纹已如止水的心泛起了巨大的波澜。
看到这里,我很自然的想到了王家卫导演的《花样年华》,想到了类似这样情节的影片,接下来是完全可从进入干柴烈火、香艳无比的红杏出墙情欲宣泄模式。
然而,费穆先生对于东方美学有着独特的把握,他采用典型的东方笔法,把一个简单的故事直白无误地讲述出来。在《小城之春》中,我们没有看到轰轰烈烈的情感爆发场面,一切都在悄然与隐晦中进行,费穆真正想要的不是讲述一个精彩的故事,而是表达蕴涵在故事内里的一些东西。他专注于人物的心理角逐,擅长运用丰富的肢体动作、人物表情和极富特色的对白,演绎出更加深沉的"内在的戏剧性"。比如,用镜头表现人物心理,像三次玉纹脚步的跟摄,第一次当志忱刚刚到来时,玉纹的脚步是迟疑的,第二次去给志忱拿毯子回来时,玉纹的脚步是欢快的,第三次当玉纹喝醉后去找志忱,脚步是先有些犹豫然后又坚定起来,无不反映了玉纹复杂的心情。像电影长镜头的运用,比如志忱与玉纹第一次去城墙回来在小径上散步,两人走路分分合合的情景同样表现了二人复杂而又犹豫的感情。像文学创作中对细节刻画在电影中的视觉运用,如玉纹在礼言面前的几次关门,玉纹三次到志忱房间时的服饰变化,玉纹听到老黄说礼言自杀后耐人寻味的表情等等。就算是最高潮部分,影片也只是通过志忱将玉纹的一抱、一放以及二人对门的一关、一破等细节动作来表现。
费穆先生在处理这样的情感上是十分巧妙的,既符合人欲,又合乎人伦,既有新时代女性对爱情的主动追求,又有知性女子的克制保守和遵从人伦秩序。故事的结局,玉纹没有像现代观众想当然的那样,投入旧恋人的怀抱,并且追求爱情幸福地扬长而去。在一个春日的早晨,玉纹、礼言,还有妹妹戴秀在城头上为志忱送行,他们目送志忱向外面的世界走去。
细腻委婉的小城故事,缓缓移动的镜头,娓娓道来的内心独白,古老城墙的映衬,婉约动人的人物,电影技巧的运用,中国传统文化的渗透,以及将电影的戏剧性与电影性文化融合,《小城之春》充分体现了中国人文电影的鲜明特点,不愧被誉为人文电影的代表作品,1995年,被评选为中国电影90年历史上10部经典作品之一;2005年,被金像奖评为百年百大电影第一名。
2017.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