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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学会坦然面对
老城西菜市口的老槐树下,李三的菜摊前总聚着人气。他敦实如土瓮,秤杆子却准得像裁缝的尺。
有人挑了水灵的青菜,末了总要顺手牵走两棵小葱,李三只憨笑:“小作料不值钱,拿着添香!”
那笑容温厚如初冬暖阳,倒引得更多指头伸向葱堆,如同水蛭嗅见了温热的血源。
他日日收摊,空筐里只剩几片枯叶,倒似某种无声的供奉——供奉着旁人无餍的索取。
巷尾裁缝铺的学徒阿春,眼珠清亮如溪水。老师傅派她送成衣,主顾们总堆着笑:“小阿春手真巧,下回再帮我钉个暗扣可好?”
她欣然应允,怀里渐渐堆满“顺便”的零碎活计。深夜灯下,她细小的手指被针尖扎出血珠,染红了未钉完的暗扣,血点如早开的梅花,开在无人得见的角落。
窗外月光清冷,照着她伏案的小小身影——那身影被多少随口托付的“顺便”,压得几乎要没入灯影深处。
城东香火鼎盛的普济寺,住持明心法师讲经时,殿内挤得水泄不通。
香客们高举金箔包裹的香油钱,争相塞进功德箱,铜钱银锭在箱内滚动的声响,竟似一曲虔诚的颂歌。此时众生的面孔皆仰向佛龛,目光灼灼如信徒仰望真神。
未料次年春雨连绵,大殿年久失修,一根主梁悄然蛀蚀。某日诵经声里,梁木发出不祥的呻吟,碎屑簌簌如泪,落满经案。
明心法师合十宣告需闭门修葺,香客们霎时面面相觑,方才还灼热如朝圣的目光,转瞬冷却如深潭寒水。
殿门尚未合拢,人群已如潮水般退去,脚步声纷乱急促,竟似逃离灾疫现场。
殿前石阶上,一只被踏扁的香囊孤零零躺着,金线在泥泞中黯淡无光——方才顶礼膜拜的虔诚,散得竟比香灰还快。
修缮的岁月里,寺门冷落。偶有旧日香客路过,瞥见架上梁木,便远远绕行,仿佛沾了晦气。
明心法师每日清晨仍独自洒扫庭院,竹帚拂过青砖的沙沙声,是古寺唯一的心跳。
他扫至寺角那株老梅树下,总驻足片刻。虬枝上梅花已落尽,青叶却更显苍翠。
风过时,枝影在粉墙上摇曳,如一幅天然的水墨长卷,浓淡相宜,自在舒展。
法师静观粉墙枝影,目光澄澈如洗:“人心向背,何异于此影?浓淡本无垢,去留皆随风。” 语声轻似叶落,却似有金石之质。
一日黄昏散步,我看见李三收摊后蹲在槐树根旁,默默啃着冷硬的馒头。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脖颈滑落,渗进洗得发白的衣领。他啃得专注,仿佛那是人间至味。
忽有稚童跑来,递上一枚熟透的杏子,红艳如小灯笼。李三怔了怔,咧开嘴笑了,露出被岁月磨钝的牙。他接过杏子,粗糙的大手在童儿头顶极轻地一抚,如风拂过麦穗。
那瞬间,他眼中映着晚霞,竟无半分白日里被占便宜的郁结,倒似一口深井,沉淀了泥沙,反显出澄澈的底色来。
而阿春的指尖,渐渐结了一层薄茧。深夜灯下,她不再为额外的“顺便”蹙眉。飞针走线时,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浅笑。
她终于明白朴素的道理:细密的针脚,只该缝在真正属于自己的布帛之上;多余的线头,再柔软也该利落剪断。
再次踏入普济寺,已是梁木新换、金身重光之时。香客如蚁群再度涌来,喧哗裹着香火气直冲云霄。
明心法师立于殿前,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热切面孔,如同看阶前云来云往。他合掌垂目,任鼎沸人声裹身,身形却稳如山岳。
阳光穿过新漆的檐角,在他僧衣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光影流转不定,法师的眉宇间却凝着一脉超然的恒定。
步出山门时,忽闻晨钟初叩。浑厚声浪自高阁荡开,掠过飞檐,拂过古树,最终消融于市井的尘嚣。那金属的颤音在空气中绵延不绝,仿佛古老而温厚的劝谕:世事人情,原如钟声起落,何须为喧嚣而喜,为岑寂而悲?
当人学会如古钟般,任敲击来去,只发出本然之音;当心灵能似明镜台,任万象纷纭,不留滞影——便已在浮世的漩涡中,筑起了一座八风不动的岛屿。
钟声余韵里,我仰见湛蓝天幕上,几缕游云正悠然舒展。它们不因风势易形,不因聚散改色,只管循着苍穹无言的轨迹,坦然而行。
如此看来,真正的从容,并非对炎凉视而不见,而是看透其流转如四时更替后,依然能在心田种一株不为外境所动的青松——任它世情翻覆如浪,我自根深千尺,叶茂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