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作者原创作品,转载请注明出处,不得用于商用!
“张大善人,你还好吧!”大柱轻声问道。
“唉,还好还好,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张老爷叹气道。
“你咋说的这么不吉利呢?我大柱担保,赶明你就得出去,继续当你的张大善人!”大柱的口气倒也大,不过搁谁身上,都会这么说。
张老爷是县里头首屈一指的地主。他爹那会跟着他爷爷吃苦,打小勤劳肯干。等到自己个儿张罗着过日子,倒也没有外债,加上为人省吃俭用,不吃不赌不嫖,没几年日子就过得红火起来。自己个儿知道苦日子不好过,那么些年来净攒钱买地了,到死留给张老爷一份不小的家业。这张老爷除了继承了他爹的优点,还信佛,对自己那叫一个紧巴,连个员外都不捐,对乡亲们倒是有求必应,遂得了大善人这么个称呼。县里那些眼红的常私底下喊他做张老二。
不知这年头还兴不兴好人有好报,老百姓里头倒是这么说的。
连年战乱,本来县里头的壮丁就去充军了,又连逢两年大灾,地里的庄稼几近颗粒无收。张老爷去年就给佃户们免了一年的租,今年又免了一年,就算这样,大家伙儿也都吃不上饭,就去地里山头挖野菜果腹。一天一天,到张老爷门前讨饭的越来越多,于心不忍,张老爷就去找黄县长商量开仓放粮。
“粮?哪来的粮?这天天打仗哪还有粮?全县城里头就你张大善人还有粮吧!”黄县长道,一边摆弄着那只学舌的鹦鹉。
“没有粮,没有粮,没有粮。”
张老爷没再应声,打道回府了。便搭棚架锅,开仓放粮。没人知道张老爷有多少粮,也没人知道粮在哪,只管裹了腹,便去了。
这一夜倒也平静,可能是没了那哀嚎遍野。
第二天一大早,秀兰便在街上抱着胡老汉哭天抢地,走近一看,原来胡老汉早已咽了气。李四郎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姚,姚,姚大娘和,和秦大爷也断气了!”众人皆惊,开始嘈杂起来。
老百姓里头从来就不缺明白人。你说这事可能是这样的,他就偏说是那样的,还说得这般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好似他真有了千里眼、顺风耳,把事看得透透的,把话听得真真的,便站在正义的高地上摇旗呐喊、擂鼓助威。
“是不是饿了这么久,昨个吃太饱了得急病死了”,人群里有人说道。
“我看哪,”李四郎喘了口气、定了定神,“八成就是张老二放的粮里有问题!”众皆哗然。
“胡说八道,张大善人要是不放粮,你今个还能在这污人清白?”又有人说。
“我可是听熬粥的伙计说了,张老二放的粮都发霉了,给我们吃?拿该扔的东西来做善事?难怪昨天喝那粥怪怪的!”
“我也吃了,咋没事!”
“吃这发霉的粮,能受得了的就受着,受不了了就死了呗!”
众人不再反驳了。可能只是不知道明白人是怎么这么明白的。
“我看这样吧,我们去找县长说理去!”李四郎道。
“就这样,”众人附和,“瞧瞧县长怎么判!”
众人来到县衙门口,报了案情。黄县长对师爷说了句“去办吧”,听了来报,就出了门断案。
“乡亲们,我已差人去捉拿张老二,定于明日在街道口公审,如有枉法,绝不徇私。乡亲们请回吧,明日便还大家一个公道!”
如今深陷牢狱之灾的张老爷,只盼着赶明乡亲们能看在往日情分上,对自己网开一面。
“大柱,有口吃的吗?”张老爷问道。
“有,有!”大柱赶忙应着,打开牢门,把张老爷扶起来靠墙坐着。又伸手去口袋里摸那半块干粮,一使劲,掰成两半,顿了下,还是把这两个小半一块握在手里。
“你干啥呢!”牢头来了,“谁让你进去的?你是不知道这个人多危险是吗?他刚刚杀了三个人!赶紧出来把牢门锁上!”
“张大善人杀了三个人?”大柱满腹狐疑,但还是出来锁上了牢门。
“你还不知道?”牢头很诧异,“死了胡老汉,姚大...”。
“胡老汉?哪个胡老汉?”大柱打断了牢头的话。
“就是胡秀兰他爹!”
“秀兰?”听到这个字眼,大柱脸涨得通红,眼瞪得滚圆。
“你真不知道?连这张老二自个都知道赶明要去公审了,你还不知道?”大柱摇了摇头。
“看好了他,不然拿你是问!”牢头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大柱看了看牢里的张老爷,按了按衣袋,还在。又给牢门加了一道锁,气冲冲地走开了。张老爷摇了摇头,闭上了眼。
这一夜却不大平静。
天一亮,街道口就聚满了人。又等了个把时辰,黄县长带着人来了。马秀才右手提着长衫,左手却持那未展开过的扇子,一路小跑了过来,赶上这个展现秀才与愚民区别机会,没准还能县史留名,传为佳话。
黄县长在高台上摆了摆手。“国有国法,犯法岂能不管?现在是民国,现在要平等,不是原来你是个大地主,犯了法给点钱就能解决的!你的命是命,乡亲们的命不是命吗?现在张老二为了那么一个大善人的虚头衔,竟然给乡亲们放坏粮,结果三个人吃死了!以他一条命换三条命,还不便宜他了!”
一旁的张老爷也不说话,好似还没睡醒,闭着眼养神。台下也没人应和黄县长,也没人为张老爷开脱。马秀才的机会来了。
“我有言,”马秀才往高台上走了一步,“断案皆须有证可凭。人言张善人之罪,今证为何物?岂敢以一家之言,妄断他人生死?故张善人何罪之有哉?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民安所错其手足?”台下议论纷纷,像是在为马秀才喝彩,像是打了一场大胜仗。
“他说的啥?”黄县长好似在问师爷。
“要证据。”师爷轻声说。
“好,要证据!有!抬上来!”
马秀才眼瞪得滚圆,又往台阶上走了两步,看了看烂透了的粮食,脸涨得通红,又退回了三步。
“乡亲们,这是在张老二家里搜出来的前天放粮剩下的,看看都什么样了!”说完抓了一把扔给大家伙儿看。台底下哑口无言。
“把另一袋子抬上来。”黄县长一说完,马秀才赶紧又上前走了三步看看里面装的什么东西。“这是城西头搜出来的张老二藏得粮食,看看这粮食,多好啊,他张老二舍得给你们吃?这就是你们的大善人?”马秀才看了,像是在背之乎者也似的摇着头,左手拿着那把扇子敲了敲右手,听得聚精会神,刚才的羞愧之色全无。又抓了一把粮食,往后退了两步,捧着给大家伙儿看。
“就这样一个恶人,乡亲们哪,你们还想包庇他?昨天死了三个,明天就能死五个,后天就能死六个、七个,不知道哪天就轮到你了!用张老二一条命,抵三条命,便宜他了!”马秀才嘴里念叨着“对对对”。黄县长继续讲道,“处决了张老二,把他的家产充公,把好粮全部放给乡亲们,咱们再也不用挨饿了!”马秀才要拍手称快了。台下开始议论纷纷。
“乡亲们,我们再也不用挨饿了,张老二家的粮食够我们吃到来年收成!”马秀才开始说话了,大家伙儿还是第一次听见马秀才这么说话,台下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按照国法,张老二该不该杀?”黄县长发问了。
“该杀!”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一句。
“该杀!”回应的人多了起来,不一会便更有许多了,后来竟全在呐喊了。
此时的张老爷被拖到高台中央,接受老百姓对他的审判。无论那些他救没救助过的人,真像是饿死了或者被他的粮食毒死了,一个个都青面獠牙的好似在向他索命,“该杀!该杀!该杀!”张老爷不禁仰天大笑。
角落里胡大爷问秦老汉和姚大姐,“你看这张老二,死到临头了还在笑,疯了吧!”
马秀才像是为大家伙儿争得了粮食,欢快地跑到高台上,“该不该杀?”
“该杀!”底下呐喊震耳欲聋。
“大概真的是疯了!”秦老汉朝高台上看了一眼回道。
“我看也是!”姚大姐说。
张老爷被处决个把月后,地里山头的野菜也挖完了。听说李四郎和马秀才带头去县衙讨粮,被打了一顿关进了牢。听说是死了,但是这年头,又有谁关心是死是活呢?
刘思眠
2019.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