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我睡得正香,忽然听到从儿子卧室传来稚嫩的声音:“姥姥,去睡吧,我还要睡觉呢!”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赶紧穿上衣服去看,果然是母亲在催促儿子起床,好像是让儿子马上去做一件什么很重要的事。我看看表,凌晨四点四十五分。
把母亲哄出儿子的卧室,母亲一边呜呜啦啦地说着什么,一边推出了自己的小推车,走到窗前,开始又哭又骂起来。我仔细听,好像是说一群人围着她欺负她。我知道,母亲又穿越到了过去。
我爷爷是地主,在那个讲究"成分"的时代,“地主”这顶帽子是能够压死人的,三叔就是禁不住批斗而跳井自杀的。母亲常说,其实爷爷是地道的贫民,土改时让报成分,穷了一辈子的爷爷特别想成为地主,并且天真地以为自己报成地主就可以变得富起来,所以将自己的成分报成了地主。他不知道自己的愚昧给自己的孩子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一一父亲兄弟六人,除了他自己,五个弟弟都没讨上媳妇,谁敢嫁到地主家去啊!
母亲因为嫁给了地主的儿子而备受欺侮,邻居一家常堵着我家的门叫骂,说地主欺压贫民,该打。可怜的母亲躲在屋里吓得不敢出去,但心中的委屈和愤怒却在她心中烙下了深痕。
如今,母亲小脑萎缩了,却总记得那些伤心的往事,每每想起,便又哭又骂,似乎要将心中积压了一辈子的愤怒,全都发泄出来。
哭了一会儿,母亲便将自己为什么哭忘掉了。她走到阳台,开始翻腾起来,将几瓶酒挪开,把鞋盒里的鞋子扔出去,抓进去几把面粉,再拍拍自己的身子,于是,她从上到下便都成白色的了。然后,她晃动鞋盒,让面粉从一端滑到另一端。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天气晴好的时候,母亲将玉米碾成糁,倒进面箩里,在阳光下细细地筛,将玉米皮筛出来,只留细细的糁粒给我熬粥喝一一母亲此时专注的神情,和几十年前并无区别啊!
玩儿厌了,她就躺到床上睡着了。
吃过饭,她逼着外甥带她走一一每天呆在这么小的空间内,从卧室到客厅,再从客厅到卧室,她早就厌烦了,总想离开家。外甥拒绝了,她便又追着我。我自然不敢扶她下楼,且不说室外寒冷容易感冒,也不说我自己无力把她架到楼下,单是上次她下楼后死活不回家,就足以吓住我了。
她又愤怒起来,自己拖着小推车要走,边开门边数落着哭,我猜,可能是怨我把她困在了这里。其实,我何尝不是被困的人呢?母亲被她的记忆困在了几十年前,而我,被她困在了这座房子里一一自从腊月十八嫂子离开,我几乎没离开过这座房子,我总是担心她会趁我不在时离家出走。
我和租姐视频,希望姐姐能劝阻她。姐姐的面容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我把手机递给了她。她接过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我捡起再给她,她便用巴掌狠狠打我的胳膊。长这么大,这是母亲第一次打我。我知道,她是恨我将她困在这儿不放她出去。
哭累闹累了,她又回来,坐在沙发扶手上生闷气,还不许我靠近。
母亲,我们一起祈祷,让天气快点儿暖和起来吧!那时,我就可以推你去广场上散步了。或许,我们还可以放飞一只燕子风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