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加木又冲我发了很大一通脾气,厚厚的一沓资料砸向我,锋利的页脚划伤了我的额头,细小的伤口不足以动摇我,我还是继续低着头,受训。
当然,不会仅仅如此,他扯下皮带,发了狠,一下一下,雨点般落在我身上,疼痛是一条绵长的河流,不知名的远方是一汪淤青,河流汇聚处,淤青溃烂,鲜红又成了灿烂的晚霞。血肉是正盛的花朵,枯萎,是它正大光明的衰唱。所以,我佝偻着身体,无处可躲。
阳光透过窗纱,丝丝缕缕照在我身上的时候,窗台上那盆绿箩的脉络都如此清晰,我眼睛肿了,所见狭小,好像小时候逃不出的那扇门,窄窄的,广播里每天都放着不一样的歌,蓬勃的希望在麦田里绽放,我却还在门里,至今。
宋加木是我如今的牢狱,刚开始,他也是我贫瘠人生里唯一的蜜糖。要是追溯,就太遥远了些,是我人生伊始,那个糟糕透顶的原生家庭,在深山,高耸神秘的延伸处,我从生下来,就望不尽。家里永远黑漆漆一片,常年锁着门的那间屋子总传来阵阵哀嚎和所谓父亲的叫骂,我还有个哥哥,和父亲一样的做派,不顺心的时候就扯着我丢进猪圈,那只猪像人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我,成了我具象的噩梦。我哭着求饶的时候,他又会把我揪出来,狠狠掐我的胳膊,警告我听话。从此,我习惯忍受、习惯道歉。如果,我的童年是一棵大树,那挨打和侮辱便是遍布的刻痕,在枝叶繁茂时,能窥见的,也只有垂垂老矣的年轮。
所幸,我没有被剥夺上学的机会,我也
像蔓延的藤蔓一样,多过几分额外的心思。逃出去,墙外、墙外是一番什么光景。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关着门的屋子开了门,抬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她死了,跟村子里那些男人从山里打回来的野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没有被分食。只是盖着白布,被扔进了山沟里隆起的土坑里。我哥叼着根烟,一脸戏谑的靠近我,跟我说,那是我妈,是个婊子,村里的男人都睡过她。我绕过他,看着门口那条蜿蜒的小路,自由的亡魂在飘荡,我的妈妈、不,不是。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走走跳跳,乘着云雾,再也不记得这十几年的往生。
唯一让我有念想的,是那个陈旧的收音机,傍晚我割完草的时候,它总会准时放一首歌,每天都不一样,它给了我灵感,大海、沙滩、高楼,所有我没见过的,让我活着、让我祈盼。高中,我就考到了山外边,拿到了助学金,新生的喜悦包围着我,我自我感觉太良好,以为我爬到了树冠。我也和其他女生一样,春心萌动,喜欢那个角落里沉默寡言的人,描绘他在阳光里挺直的背影,写了一首又一首直白幼稚的情诗,直到他追上我,还给我故意落下的雨伞。我以为他是上钩的鱼儿,我是什么?是鱼儿口里的鱼饵。
刚开始,我抱着托付终生的想法,靠着他的肩膀,哭着倾诉我的所有,他心疼的搂着我,轻轻拭去我的眼泪,温柔的说了很多话。后来在一切颠倒,在旧伤累着新伤的时候,我始终不明白,我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向他剖开我最深的伤口?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明明是一个人,两份处境,却是两份停滞不前的记忆。
其实我们之间的好日子有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他的怜惜没有作假,他给我的,都是我从来没有拥有过的。在我高考完、和家里断绝一切关系的时候,是他给了我容身之地,他拿着攒着的钱租了个小房子,和父母说打暑假工,我们两就一起在那间不向阳的房间里,过了两个月。白天,他在停车场找了个收费的兼职,我则在一个小饭馆帮忙;晚上的时候,我下班时间不固定,他上早班的时候回去的早,买了个小锅,我回去没吃饭,会给我煮点面,
还有,他跟他上班地方旁边便利店的老板混熟之后,有时候,那些过期的面包、寿司之类的会拿给他,他就会回来带给我,我自然感恩戴德。从前,食物对我只有裹腹的作用,我没吃过,那些好看又精致的小面包、没见过的三角饭团,甜甜的奶油,融化在嘴里,咸咸的肉松,甚至是面包尖儿上那一颗小小的草莓,都够我欣喜好久。
我们一起休假的那天,一觉睡到下午,太阳下山之后,会扫两个小黄车,一路骑到就近的公园,在那条没人的路上,狂奔大喊,他就在我前面,风吹鼓起他洗的泛白的短袖,盛大的阳光都偏爱他,他在光圈里,连指尖都泛出好看的颜色。我追不上他,目送着他,越来越远。
我们志愿报的是一个城市,两个月之后是数不清的、长久的日子。大学第一学期末,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的课都比较晚,上完课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急匆匆的朝宿舍赶,到了宿舍门口,准备上台阶,有人拦住了我的路,我抬头,是他,雪落满了他头发,鼻尖儿冻得通红,他拉着我就跑,一口气跑到了学校门口,搭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我们还拉着手,我看他,他看我,然后就笑,笑的很大声,司机转过头看我们,以为我们是疯子。车停在了一间宾馆前,他还是一言不发,给了车费,下车,拿身份证开了间房子,直到坐到床上,我才后知后觉到冷。他递给我一个新手机,说是他课余兼职挣的钱买的。我好像哭了,趴在他肩上,我感动有人在风雪交加中奔赴我而来,我彻底沦陷在这些甜蜜的陷阱里。可我还想不到,那些轻巧的心意、那一个一千块钱都没有的手机,绑缚了以后我十数年的人生。
大学四年,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他都帮了很大的忙,大四实习的时候,我还回了他家,他家人都很好,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临走的时候,他妈妈还塞给了我五百块钱。或许,直到那一刻,所有的真心都还是有效的、 他是降临在我晦暗人生中的救世主,可从我们有交集、从他向我伸出第一次手时就错了,我明白的太晚了,我沉溺在短暂的爱意里,忘了将自己放还于自己,虚度了很多年。
什么时候变得呢?明明直到结婚都值得无数次回忆,他爸妈在县城里给我们买了房,还买了代步车,那个破烂家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的消息,我爸跟我哥结婚前几天跑来他爸妈小区门口闹,他们没有让我知道,给了钱了了这件事。婚宴是很完满的,我踏入那个地狱的时候,周围都是祝福和掌声,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麻痹了我。天将黑,我在房间里满心欢喜等着,窗外风声呼啸,有些刺耳,那张喜字被吹落了一个角,我没看见,静静坐在鲜红的床上,外面的嬉笑碰杯声不绝于耳,我以为是奏起我未来日子的欢送曲,原来是哀乐,不对,是我一个人的哀乐。至此,尘埃落定。
仅仅是两个月,他就原形毕露,第一次是因为什么呢?哦,是我忘了买他喜欢吃的菜,我忙着写方案,没注意他的情绪,还安慰他,改天给他买,然后下一秒,我的电脑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我惊住了,没见过他这种样子,半天没缓过来,直到他揪住我的衣领,将我重重扔下椅子,他抓着我的头发,使劲磕在墙上,好几下,血流下来,糊住了我的眼睛,那一刻,内心深处才涌来巨大的恐惧,我颤抖着道歉,本能的求饶。他还不解气,抄起旁边的椅子,狠狠砸在我身上,太疼了,疼到我再也发不出声音,我蜷缩成一团,他依旧没停手,疼痛不会麻木,痛感越来越清晰,我已经分不清哪儿流血了,伤口处是争先恐后的风灌进去,扯着皮肉,松懈我的警觉,然后迎接下一轮更强烈的伤害。很久,在我晕过去的前一秒,他收了手,骂了句脏话,把烟头撇在我身上,摔门出去了。
外面的夕阳惨红成一片,我就着微弱的亮光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在镜子前擦拭伤口,卫生间门口正对着我们的结婚照,我以为婚礼是幸福的结局,我忘了,那间锁住的房间、那个蒙着白布的女人、那个在山间暗暗发誓逃出去不回头的女孩儿,我怎么能重蹈覆辙呢?我亲手把自己锁在了小时候的囚笼,我祝祷那个女人的自由,我在拥有过后又亲手丢弃。我撑着洗漱台,镜子里的我和那个女人一模一样,我终于从虚幻中清醒过来,可附着在我脸上干涸的血迹,擦不干净了、擦不干净了。
收拾好,我要去报警,刚下楼,他爸妈就扑过来,挡在我身前,说他因为公司的事情压力大,让我原谅他一次,哭哭啼啼,见我不为所动,就跪在我面前,死死拽着我的手,我顶着面目全非的脸,像马戏团的猴子一样站在那儿被团团围住,他们为了自己的儿子,谁能为了我呢?到底,我还是被推搡着回去了,关上门,他们彻底撕下了伪装,坐在沙发上,颐指气使,说他们给了我爸他们二十万,如果要报警,先给他们还这笔钱,我孤立无援的站在那儿,肩膀上的骨头好像有点错位,我想用手去按一下,指头也疼的伸不直,我忍着,我习惯了。即使我知道,那给出的二十万和我毫无干系,可我也知道,我去报警,也毫无用处,这是家暴,不是故意伤害。
我还有最后一条路,我说,我不报警,我离婚。然后是死一样的寂静,他们没再说话,出去了。我没劲儿哭,全身疼,明天还要上班,老板要的方案也没了,我还要想办法遮住脸上的伤口,明天肯定被问,好多好多,包括一片狼藉的家。
晚上,十二点,宋加木回来了,我关上卧室灯,在床上转过身,听见他离我越来越近,浑身开始不自觉发抖,直到他带着一身寒气坐在我旁边,我都无法镇定。他掖掖被角,抚了一下我散落的鬓发,我想起了那个女人,埋到土坑里时,白布被风吹起,赤裸的身体上,全是交错的伤口。我说不出话了,我成了待宰的羔羊,对死亡的惧怕击溃了我,我想,自由,我再也得不到了。
他让我请三天假,我工作还在考察期,老板交代的事我也没干好,这次请假,肯定会被开除。我抓着他的手,我奢想着我们或许有最后的情分,我请求他,明明我们都是独立的,可我变成了他的附庸,我任他糟践,我的身体、我的人格和我的灵魂。他牵着我的手,轻轻的,重新放回我的身侧,很温柔又很残忍的说,不行。
我最后、最后的东西也没了,我想咆哮着质问他,可我抬头触到他目光时,胆怯和畏惧拦住我,我缩回被子里,闭上眼睛,算了,先活着吧。
后来,是日复一日的折磨,身上的伤一层累着一层,我很少出门,我开始惧怕阳光,怕路上的人指指点点,我和宋加木之间,有一根看不见的线,不,是绳子,他拉着我,脖子上日子久了磨出的淤痕是他驯服我的勋章。
两年,整整两年,他将我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那天,午后太阳落山,我去阳台收衣服,楼层很低,我伸出头就能看见楼下人来人往,小区里的幼儿园放学,好多小孩儿,稚嫩可爱。我搂着衣服靠在墙上,渐渐鼎沸的声音像凌晨绽放的花苞,思绪飘远,一年前,我也有过一个孩子,等我察觉到他的到来时候,他已经走了,在我濒死的时候,肚子一阵下坠的剧痛,一滩血,我早已对血不敏感,我以为,是脏器破裂、是死亡的预兆。是,是一条生命,却不是我,是一条崭新又陌生的,是和我紧密相连的,生命。
病床上,宋加木跪在旁边向我不停道歉,我有时候怀疑他是精神分裂,他自己作孽,又事后悔恨。我不想理他,转过身,外面阴雨连绵,雨连成珠子,倾泻而下。我思考的能力越来越迟钝,在闷重的雨声中,我破溃的伤口上结的痂开始发痒、掉落、愈合。在雨势转小,我想,我要逃。
打算之后的实战并没有成功,翻越的一面窗户外,不是平坦原野,还有林立的障碍物,宋加木他知道,他困着我,任我像动物园里刻板的北极熊,他戏耍我,阳光普照大地,我却留在了无法被原宥的方寸之间。
两年、四年、到十年,我头上长出了白头发,我生了一个女儿,宋加木动手的次数越来越少,他像个慈父,对女儿很好,偶尔,我们也一起出去玩儿,真的像一家人。我始终无法对女儿热络,我看着他们亲密互动,看着女儿搂着他的脖颈,甜甜的叫爸爸,我不可自控的感到恶心,双手紧握,又无力垂下。
我就这样荒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结局,我在等,又没有确切的时间和目标。直到女儿考上高中的那天,她和我不亲近,话也不多,她爱他的爸爸,我生出来的,爱毁掉我的恶魔。他让我做了一大桌的菜,还拿出了最贵的那瓶红酒,他和女儿玩闹,我趁他们没注意,在倒酒的间隙,我拉近椅子,离他最近的距离,我叫了声他的名字,他转过头,那把我紧紧攥在手里的刀就扎进了他的胸口,他震惊的看着我,女儿旋即尖叫,我抽出刀,又扎进去,来往几次,听着他没了气息,我才把刀扔在地上,女儿早就抱膝缩在墙角,惊恐的看着我,我没理她,从桌上抽出湿巾,擦干手上的血,心情空前的愉悦,就着桌上丰盛的菜,吃干净了碗里的饭。吃饱放下筷子,我整了整衣服,站起身,走到门前,推开门,三十度的天气,阳光刺眼,但是,夏日美好。
我被判了无期,他家人不服,一直上诉,法庭上,他妈声泪俱下的控诉我,说他儿子养着我,我狼心狗肺,不记恩情,杀了他儿子。真的假的,还有谁在乎吗?我在乎吗?我的一辈子早就在这混沌之中分不清了,好的坏的,宋加木一死,就烟消云散了。
女儿来见过我一次,我很诧异,本不想去,但是,想了想,还是去了。隔着一层玻璃,看见女儿瘦了很多,我不会和她说对不起,我问她,去学校报道了吗?她不回答我,盯着我,她眉眼之间很像宋加木,所以我无法爱她,更无法分出愧疚给他,我坦然的任她看,她说,为什么?充满质问和怨恨的语气,她被养坏了,在父母之间,都不能明辨是非。即便是死亡这种,她该持中立,她的偏袒,是宋加木教坏她的证据。
“宋之艺,你十八岁了,你没见过吗?我身上永远消不下去的伤,你没听到过吗?我被锁在房间里的哀嚎声?他给你体面的生活,所以即使他像狗一样圈养着你的母亲,你也只当看不见。即使你知道,我的不作为是迫不得已、即使你知道,你父亲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可是他会在你面前伪装,所以你就可以当一切事情没有发生,你和他依旧父慈子孝,也是,你和他一模一样,所以,我并没避讳在你面前杀了他,还有吗?你还想知道什么?我的过去?你父亲口中、我糟烂贫穷,令你不齿的过去?”她听完坐在椅子上,愣了半天,时间到了,警察将我带离,到了门口,她说话了,声音带着哭腔“林穗,我恨你。”
我轻轻摇摇头,她还是没长大,她恨我又能改变什么呢?不过是复刻,和我一样的,人生而已。
狱中劳作的空隙,我不可避免的会想起远方泥土里的那具腐化的白骨,只是没有了巨大的哀痛,我年纪也大了,鬓边白发丛生,我也信过我和她之间循环往复的因果,可是在一切平静下来,我只关心,那条崎岖的小路,下雨的时候,有没有沾湿她洁白的纱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