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李老头——”
李老头拉开半掩着的木门——“吱呀”一声,像突然脆掉的骨头一般,听得人心里一跳。
“这两天政府要来检查环保工作,就辛苦你一下啦!”一个头发黑白参半的中年男子来到李老头家门口,也不进屋,直直在大坝边上立着。
“还是干以前的‘老本行’嘛,问题是不存在的。只是万书记……这工资……”如今物质条件上去了,什么都涨价,李老头也想抬一抬心里的那杆称。
“哎呀,我说兄弟啊……你我之间还在乎这点小事嘛?工资肯定还是老规矩的嘛!”被唤作“万书记”的人一手叉腰,一手抹着头上的汗珠,“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老相识了,这点你还是要信得过我的嘛!”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李老头不便再道些回绝的话,只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
“这就对了嘛!哈哈……那就这么说定了啊李兄弟,我别处还有事,先走一步了!”盛夏正午当头的太阳果然毒辣,照得万书记的灰色长裤和黑色皮鞋都“冒油”了!
“唉——”重新掩上门的李老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当年他当大队队长的时候是何等的风光,就算是这万书记也是对他多少存着尊敬的——不管是论辈分还是情谊。可如今却是连他李家的门槛都不愿意踏进了……“臭小子,枉费老子当年每次都好酒好菜地招待你了……”
嘴上虽是如此说着,但李老头说到底还是个念旧情的人——不管别人是否记得,他李老头是不会忘了这兄弟情谊的。下午五六点,便拎着条大麻口袋上了马路,一点一点拾掇起路面的白色垃圾,一直到了晚上七八点才将所负责的路段清理干净,收工回家。
黑铁架子箍成的风扇呼啦呼啦地吹着,电视机屏幕发出的光在老头子的脸上不断跳动变换,李老头坐在小方桌前,剥着花生一口一口下着他最爱的啤酒,一个人似乎也自得其乐。
“喂——”掐掉电话铃的李老头声音无比洪亮。
“喂,爸!吃饭没有?最近在忙什么哪?”原来是外出打工的儿子。
“我不忙,我都好耍哦!我一天就喜欢花生下酒,现在正吃着……”
“还是要吃饭呢,爸……”
“我晓得!这些你不用管……”
“家里怎么样?”
“家里好哦——对了,最近政府对环保这块儿很上心,公路边都安上了垃圾桶了,跟城里一样……”
“那还是不错噻——爸,我这边还有事就不跟你说了,下回再聊啊……”
“喂——”
“嘟嘟嘟嘟……”
李老头还想再说点什么,电话那头却传来了忙音。
“唉——今朝有酒今朝醉哦……”老头子仰头闷了一大口酒,继续剥着花生……
当李老头还不是“老头”的时候,本来有两个孩子,一个大姑娘一个小幺儿,两个都是能干活儿的好小伙儿,从来不让夫妇俩操半点儿心。村里村外的人都说李家有福气,来年姑娘傍个“金龟婿”儿子娶个“秦罗敷”,李家两口子就等着享福吧!
可惜命运的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端端的,大丫头才活到16岁就害了白血病。在那个医疗条件并不发达的年代,在那座离城万里交通塞绝的穷乡僻壤,对于一个存折本上不上五位数的家庭,李家夫妇在现实面前败下阵来。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病魔吞噬,束手无策。姑娘走后第二年,儿子就赶着打工的浪潮,一路向东,去了外地。除了结婚办酒和老伴儿去世,儿子回屋的次数李老头一双手就数得过来。
花生和酒,还有烟,从此成了李老头长长久久的伴儿。
凌晨五点多,天边露出第一抹亮蓝,照亮了天地,唤醒了村庄,田间的秧苗、路边的行道树都青青郁郁、如沐春风。远方鸡鸣,近处犬吠,李老头也睡不着了,起身打开电视:屏幕闪出画面和人像,音响传出对话声,安静的屋子瞬间有了生气。
六点时分,李老头摸索出大麻口袋,背在身后,向大马路上走了去。“趁着凉快,赶个早趟儿。”老人家边走边念念有词。
“李老头——李老头——”万书记顶着烈日的赶到李老头家门口,不知是因为空气中的热气还是心中的火气,双颊有些发红。
李老头拉开半掩着的木门——“吱呀”一声,像突然脆掉的骨头一般——“万书记啊……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哎呀!李老头啊,你快些,去把公路垭口那里的垃圾搞一下呐!”万书记一手叉腰,一手指向视野所及之处——路的尽头,太阳白花花地唱着歌。
“怎么的……还有垃圾?今早我可是捡了个多两个小时哩!”李老头指着屋里躺着的大麻口袋,像是在证明什么。
“哎呀,那定是你捡得太早,又有鬼娃子乱甩了——不说了,快去把那里弄一下吧!顺便沿着你负责的那条路走了看看再检查一番……”说着摆摆手赶忙转身一路小跑去了。正午的太阳依旧毒辣,照得万书记的灰色裤子和黑色皮鞋直“冒油”!
“唉——”李老头回过头捡起地上的大麻口袋,背在身后,向大马路上走了去。
“胡老头!你这是在干啥哩?”上了大马路没走两步,李老头便看见了附近守庙的老头子,正在路边拾干枯的树枝。
胡老头何许人也?一个大李老头十多岁的老人,前些年经人介绍来到这个小村里看守一座旧庙,那头每个月发给他几十块钱的报酬。收入虽低,却有间水泥房可以住,自己没事儿也可以在房子四周种点儿小菜,供自己所需。微薄的工资加上一些国家的抚恤金,小日子也还自由且过得去。
“啊哟,李老头——我呀,捡些柴回去烧。”胡老头抬起头来看了眼李老头,紧接着又转过手去,伸向黝黑的泥土地。
“你行啊!”
“诶嘿嘿!我没烧气,不然怎么着?”
“能啊,能!就这么着,就这么着……”李老头呵呵乐着向前走去。
下午一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李老头佝偻着身子,收拾着垭口的垃圾,汗水不住地从鼻尖往地上落,整件白褂子都湿透了。好不容易弄完了,李老头直起发酸的腰板,一边往回走一边检查路上是否还有漏网之“鱼”,太阳却明晃晃的,亮得人睁不开眼睛。
“李叔——”一辆摩托车驶过李老头时放慢了速度,车上的人一身黄色短袖,犹犹豫豫地回望了李老头一眼,又恢复之前的速度,驶离了李老头的视线。
“鬼娃子都不搭你叔一程,怕我不给钱怎么的?”李老头心里有股冲动,却没有喊出声来叫住车上之人,只是有些丧气地、嗔怪着嘟囔了一句。想当年他当大队队长的时候何等的风光,赶趟场回家半路都有人捎他一个顺风车,通常还不收他油钱,只是他硬要给人车主——人们日晒雨淋地都在外没日没夜地跑,还不是为了多挣那一两块钱么?他身为大队队长,知道大家的日子都不富裕,也从不给人添堵。
太阳明晃晃的,晒得李老头有点头晕眼花。此刻他的体内似乎有一团火,不断地灼烧着心窝子,刺啦次啦的,难受得很!
太阳收敛了最后一抹余晖,天暗下来,墨色幕布盖住整片苍穹。乡野间永远不乏飞禽走兽、花鸟虫鱼,这不,即使是如此厚重的夜色也盖不住对门的忠犬狂吠和田间的蝈蝈放歌。黝黑的窗户渗进铺着月霞的幽光,冷冷的,与白天灼人的躁热截然相反。
李老头裹着被汗浸湿的大白褂子,躺在铺了竹编席的木板床上,呆呆地望着窗户的方向,不知在发什么愣。
乡间的清晨是清新的,混着泥土气息的空气,清脆悦耳的鸟叫声,都是清新的。对面的旧庙也迎来了清新的一天,胡老头早早地开了隐隐约约显出朱红残漆的庙门,开始每日清早的惯例:焚上几只香,放起诵经的礼乐。一只翠鸟突然闯进落在佛像的肩上,歪着脑袋睁着黑不溜秋的眸子好奇地端详着佛像,佛像一如既往的深情肃穆。无边的佛法是否真的能够超度灵魂普度众生呢?
“李老头——李老头——”万书记拿着一条烟和几张红票子来到李老头家门口,半掩的门却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吱呀”一声地开了。
佛说:“众生皆苦,万象本无。”人在苦海里摆渡,佛在虚无中普渡,苦中作乐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