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窗睡觉的好处,早上不用定闹钟,窗外的虫鸣鸟啼是最准时动听的闹铃声。
昨夜进入白露,仲秋开始,秋意渐起。一天之内下过几次秋雨,天气已不再燥热。
好像一切都被清洗过一般,连声音也变得清晰干净,晚上倚窗静默,有个声音好像就在桌下,一丝丝细细瘦瘦的笛韵,清脆又亲切,一阵阵唧唧幽幽的音节,好像在倾诉一场相逢。窗外,急切的唧唧声应和着,挑逗着,起起伏伏。秋声贯耳,多么美丽动听的交响乐。
白露开始,蟋蟀闹猛。在我的认知世界里,只有两只蟋蟀,一只唱在诗歌中,一只斗在竞技场上。一只住在自由空灵天地中,一只为了搏斗被关在瓦罐中。
活在诗歌中的就是那只蟋蟀,从《诗经》唱到余光中的诗里,唱到流沙河的诗里。
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豳风·七月》里唱过
在《唐风·蟋蟀》里唱过
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
在花木兰的织机旁唱过
在姜夔的词里唱过
劳人听过
思妇听过
我不是思妇,我是个劳人。蒋捷在《虞美人.听雨》中“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听雨的心情随着年龄在变,变得越来越无奈,寂寞孤独,凄凉萧索的蒋捷听雨到天明,无眠到天明,无静到天明。
而鬓已星星也的我,夜阑人静,听蟋蟀吟唱。蟋蟀唱了千年,少年时听蟋蟀唱,偏要找到唱歌者,让它陪着唱安眠曲,好不容易捉到的小小蟋蟀却总是一声不吭,蟋蟀以它的缄默对抗自由的失去,身躯可以被捉到,歌声是捉不到的。如今想来,儿时的痴念多么可笑。
接着忙忙碌碌几十年,只有孩子的声音,工作的声音,他人的评议声……尘嚣扰扰,在乎这一切声响的耳朵哪里还能听见蟋蟀的歌声?劳人的世界是嘈杂的,高高的层楼上,车流声声,没有蟋蟀声;劳人的世界也是寂静的,听不到音乐的歌唱,听不见蟋蟀唱,即使唱在耳畔,充耳不闻也是常事。
所幸,在这个白露的夜晚,在一声声清幽的声音中怀想,听着那么切近的声音,我知道它就在近旁,可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它不像窗外浩荡的虫声,一直一直在唱在呼唤,它的鸣叫时断时续,当我差不多要忘了房间里还有个歌手时,它就会出几声吊吊嗓子提醒一下。这么调皮,窗帘一动不动,月光也安静收敛,全听出了神,伸长了颈子,是童年时被捉住缄默不语,而后被放逐的那只吗?
梦想在蟋蟀声中催眠,其实蟋蟀歌声一直在,没有悲欢离合,唯有平静美好。这么多年,蟋蟀不在乎我的怠慢,依然来到我的窗台书桌下,我不知道它们会歌唱多久,可是这样的勤勉却让我深受感动。
不由得想起另一位昆虫歌唱家——蝉。《礼记》中有记载:“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寒蝉凄切,对长亭晚。”“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秋风里,耳边确实没有听到蝉鸣了,曾经那样声嘶力竭的蝉鸣,怎么说没有就没有,噤若寒蝉了呢?窗台边,还留着12只蝉蜕,好像就在昨天早上还伏在矮树枝上,很小心地摘下来,每一只脚都紧扣在树枝上,虽然真身已经飞往高枝,蝉衣却完好无损,好像诸葛亮的空城计,那么完美而又空虚。
它们现在去哪里了?唱了一个夏天,一定唱累了。多么希望,在某个避雨的树枝上,栖息着这些蝉衣的主人,休整后,在秋日午后,继续唱一段柳永的雨霖铃,从灞陵唱到现代。
在这生命的夕阳里,他们依然歌唱,依然拥抱着属于他们的生活,谁说蝉、蟋蟀和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小昆虫不是生活的乐观者和勇敢者呢?一昼夜的生命,一季的生命,也可以活得很精彩。唱响今天,活好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