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农历二月初九，小多九岁生日。她醒得特别早。从去年生日起，她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对被窝里的温度毫不留恋，但这天是被尿憋醒的，她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6：24分。早春的衣服依然厚重，她费劲地穿上衣服，轻轻地下了床，生怕吵醒旁边的弟弟。

太阳还没出来，但这是个晴天——她昨天晚上在邻居表婶婶家看了天气预报，知道今天是晴天。但室外还是寒气逼人，父亲拿着个大扫帚呼呼啦啦地扫院子，嘴里呼出一团一团的白气。她也哈了一口气，穿过院子去厕所小解，经过厨房的时候，看见母亲在灶台忙碌，灶台上热气腾腾，传来葱油饼的香味。她吸溜了一下口水，麻利地上完厕所，又自己洗漱好，然后回房间整理书包。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本子——那是她的第二个日记本。本子里夹着一张快被揉烂了的纸，上面是印刷体写的一封信。小多认识的字还太少，这封信对她来说有点长，但是她全都看完了，借助新华字典的帮助，她把里面不认识的字上面标注了拼音，整封信看起来密密麻麻。信上的内容她几乎能背下来了，只看了一眼就重新夹进本子里，翻开崭新的一页，拿笔写到：1999年2月19日（农历）晴，6：24分起床，弟弟还没醒，妈妈做了葱油饼，爸爸在扫院子。“醒”字和“葱油饼”她不会写，用拼音代替。

她走进厨房，坐到灶火旁，暖烘烘的灶火映红了她的小脸。母亲用笊篱从稀饭锅里捞出两个鸡蛋，拿冷水冲干净，放在碗里，递给她：“今儿个你过生日，把鸡蛋吃了，凉一会儿再吃，小心烫着。”小多接过碗，捧在手里，打算自己吃一个，给弟弟留一个。母亲又把晾好的一小碗稀饭和一张葱油饼放在旁边的案板上，道：“先喝稀饭再吃饼。”她说完又继续低头擀面饼，案板吱呀吱呀地晃动。小多看着母亲鬓角垂下来的头发，很想替她拂一拂，但是够不到。

她吃完了饭就背着书包去找邻居阿兰。阿兰是跟她同岁的好朋友，比她小几个月，虽然没有被分到同一个班里，但她们天天一块上学，谁先吃完饭就去对方家等着。这天农历二月十九，村里逢单开集，就是单数的日子是逢集。小多为此心事重重。

“在你9岁生日的这一天之后，你的日记要更加详细。你要记录以下内容：你几点钟起床，当时每个人的情形是怎样的，早餐吃了什么，几点到家吃午饭，什么菜，家里的每个人的情绪是怎样的，高兴还是不高兴。晚上几点钟睡觉，睡觉前有什么活动，有没有去邻居家看电视，和谁一起，电视上演的是什么内容。这些琐事请你一定记下来。从你9岁生日的那一天起，你要时刻关注每一个家人的情绪，最好能在语言上关心一下他们。你要搞清楚逢集和背集的日子，逢集的日子你要格外留心。原谅我不能告诉你详细的日期，因为我实在不记得了，只知道是在你生日之后某一个逢集的日子，但不是周末。”

那封信上是这样说的，让她要在逢集的日子格外留心，并且告诉她留心的方法。因为是在生日之后，所以这天是不必有所行动的。但是村里每隔一天就逢集，也就是说从后天起，小多就要每两天迟到或逃课一次去跟踪妈妈。想到这里，她不禁咧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阿兰扒拉完饭，拿着一个馒头，拎起书包就拉着小多走了。路上冷冷清清，只有村头的哑巴拿着竹桶在捡牛粪。阿兰是个鬼灵精，每次都要往哑巴的竹桶里扔土坷垃。这次也不例外，她把馒头递给小多，自己腾出手去捡土坷垃，哑巴看见了，摆出一副凶样，“啊啊”朝她叫，她越发不怕，竟直接往哑巴身上砸。小多看了害怕，拉着她快走。

她们上学路上的第二个活动是在长塘喂鱼。长塘是路边一个长方形的野塘，水很深，是著名的水猴子经常出没的地方，也是家长严格禁止孩子逗留的地方。但是里面鱼很多。每天早上都有学生娃子拿自己带的早餐逗鱼玩。他们乐意看那么多鱼抢一小粒馒头。阿兰也喜欢这个活动。她的馒头有一半都要喂鱼。小多却心不在焉，看着鱼儿出神。

“你说鱼会不会自杀？”小多不知怎么问出这一句。阿兰哈哈笑道：“你看它们为了吃个馒头都急得这样，怎么舍得自杀呢！”

小多第一次在课堂上走神。数学老师拧了她眼皮，并且让她在教室后面蹲马步。“就当是为以后做准备。”她心里想。信上说，迟到和逃课很不好，你会被打手心，拧眼睛皮子，蹲马步。但是不要害怕，二十年后你回过头来看看，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这一天对小多来说挺糟糕的。她在日记里记下了一天中发生的事，用了很多时间。爸爸带着弟弟去邻居家看电视的时候，她还没有写完。终于写完了的时候，她看见妈妈没有洗脚就躺在床上了，她心里有一丝害怕。这分明是情绪不对的时候。她想起信中所说，便走到床头说到：“妈妈，我作业写完了，我给你打水洗脚吧。”妈妈翻过身来，说道：“你去表婶婶家看电视吧。”

小多不知道怎样回答，她也不敢出去，只好回房间竖着耳朵听那边的动静。

她的第一次迟到发生在农历的2月21日。看见妈妈在街上买完菜，跟邻居表婶婶一起从大路回家了，她才去学校。幸好学校离街上很近，否则她会迟到得更久。迟到的惩罚扎马步，她觉得很丢脸，但是没办法。

她的迟到和逃课越来越多，马步也扎得越来越稳。老师察觉了异样，告诉了爸爸，爸爸拿扫帚狠狠打了她一顿。但她还是不能放弃，因为她发现妈妈的情绪越来越糟糕，有时候她在厨房洗碗的时候会狠狠摔一下饭勺。她不能确定妈妈的情绪变化是信中提到的原因，还是自己的迟到和逃课造成的。

又一次她在街上跟踪妈妈的时候，被一个邻居看见了，把她揪出来交给了妈妈，妈妈打了她一个耳刮子，问她为什么不去学校。她只好撒谎说想吃糖饼。妈妈给她买了一个糖饼，把她送到学校了。后来她开始经常不带作业，被抓到后就说忘记带作业了不敢去学校。好在逢集是两天一次，否则她真的吃不消了。

“1999年3月5日（农历）星期 二，应该是阴天，因为昨天妈妈心情不好，我没有去表婶婶家看天气预报。6：30起床，妈妈在做蛋炒饭，弟弟还在睡觉，爸爸在修鸡笼，他说最近有黄鼠狼。”小多上学前写下了这些，准备晚上再补上这一天发生的事。

这天依旧是要跟踪妈妈的，她怕再被赶集的邻居揪出来，所以远远地躲在街角，也没能看清妈妈买了什么。小多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子跳了一下，最近自己迟到和上课走神总是受到体罚，眼皮子都被拧松了。这天没有看见表婶婶和妈妈一起赶集，她被发现的几率会小一些。妈妈的菜篮子好像还是空的，什么也没买就往回走了。小多远远地跟着。

妈妈这次走的是小路。

小多吓坏了。想叫住妈妈，但是不敢，仍旧远远地跟着。小路上几乎没有人，妈妈走到半路时停了下来，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白瓶子，正是农药百草枯。小多疾步追上来，却见妈妈正向四周望，一回头，正好看见她。

小多停住脚步，哇哇大哭。

2019年，在一个逼仄的出租屋里，一个头发凌乱，面容憔悴的青年女子坐在电脑上敲击着键盘，她在写一封信。

你好，

我叫唐多余，今年29岁，机缘巧合，给你写这封信。如果你能收到，请务必读完并铭记于心。我知道你今天刚过完8岁生日，也知道你上学很晚，今年还在读一年级。你认识的字很少，但是你的拼音学得很好。如果这封信中有你不认识的字，请你查字典，你爸爸有一本《新华字典》，请让他教你如何使用。

祝你生日快乐。虽然你只能吃到一颗水煮蛋作为生日庆贺，但我知道你还是十分开心的。你的生日并不重要。现在我要来对你说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你若铭记于心，将有可能改变一生。

从这天算起的一年时间里，你一定要记清楚每一天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在家里的事，以防我们的计划失败以后，你由于应激性心理障碍而失去以前的记忆。我知道你写日记是从小学四年级才开始——那时一切都太晚了。你要从现在就开始写日记，记下每天发生的事，不认识的字可以用拼音代替，你拼音学得很好。

“在你9岁生日的这一天之后，你的日记要更加详细。你要记录以下内容：你几点钟起床，当时每个人的情形是怎样的，早餐吃了什么，几点到家吃午饭，什么菜，家里的每个人的情绪是怎样的，高兴还是不高兴。晚上几点钟睡觉，睡觉前有什么活动，有没有去邻居家看电视，和谁一起，电视上演的是什么内容。这些琐事请你一定记下来。从你9岁生日的那一天起，你要时刻关注每一个家人的情绪，最好能在语言上关心一下他们。你要搞清楚逢集和背集的日子，逢集的日子你要格外留心。原谅我不能告诉你详细的日期，因为我实在不记得了，只知道是在你生日之后某一个逢集的日子，但不是周末。你是天生敏感的人，一旦你察觉到家人情绪的异样，你要采取行动。那是一个逢集的日子，你的母亲去赶集，在街上买了一瓶名叫百草枯的农药。和往常不同，她那次回家时是走的偏僻的小路，并且没有跟邻居表婶婶一起。她在路上喝下了那瓶农药，然后一声不吭地回家躺下。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天你失去了你的母亲。

说到这里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你虽然只有八岁，但是理解力是没有问题的。记日记是一个非常有用的办法，日记本能装下许多事情，能非常清楚的记下日期，记住一定要用农历，不要用公历，因为你一直是过农历的生日。因为你无法确定那是哪一天，所以每个逢集的日子你必须格外留心，你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的那段时间，要更加留心。

记住，逃学和迟到并不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虽然在当时看来是你难以承受的，但最终不过是一顿毒打，你并不瘦，还扛得住。你要逃学，然后去跟着她，远远地跟着，不要被她发现。这是件很简单的事，你如果看见她买完东西跟表婶婶一起走大路回去了，就不必担心，直接去学校便可。你肯定会因此迟到很久，会被罚站，打手心，拧眼皮，蹲马步。不要害怕，二十年后你回头想想，这些真的不算什么。你要持续不间断地跟踪赶集的母亲，直到有一天你发现她独自一人走小路回去，就是那个日子了。如果你跟得足够牢，那你会在她买农药的时候就发现这件事，事情就会变得更容易些。你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自杀。相信我，想尽一切办法，否则你这一生都会在遗憾和痛苦中度过。如果你成功了，你会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长大，不会有那么多心理缺陷。你阻止她了一次之后还要密切关注她，这个时候想必已经引起父亲的注意了，你会变得相对轻松一些吧。

如果你失败了，请你也不要自责，因为你已经尽力了。你该庆幸，你的日记里记下了一年的事情，你记下了每天与她相处的时光，这样在你以后漫长的人生中，记忆里不会是一片空白。你是幸运的。

你是非常幸运的，能在我的帮助下预见未来。而我不同，我是一个在遗憾和痛苦中挣扎着长大的人，此刻的我蜷缩在椅子里，觉得这世界如地狱般冰冷。

祝你幸福。

                                                                                                                  你的朋友 唐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