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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前线战事不妙,仅是这个月,各地征兵的文书就下达了三回,无数赵人披坚执锐,离乡背井,去往边境,而我,不过是这其中看似无关的人。
战事一起,像我这样的人就有了活计,前线将士的家书衣物、故里亲友的口信都需要传达,当然,还有那些人埋骨他乡的死讯。
五月已至,斗柄南向,虽未及盛夏,可那日邯郸城中夹道相送的人潮里,多得是长街奔走、汗流浃背之人,他们朝着为首的将军大喊着“将军威武”“赵军威武”,鼎沸之声,响彻王都,而我则与其他邮人同僚骑马紧随大军之后。
放眼望去,人头攒动之中,尽管早已没有了我的父母兄弟,可那些殷切的眼神灼灼逼人,或许赵人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成全万家的团圆了。
壹
可是,往常的驿夫、邮人尚且可以在大军安营扎寨之后再启程前往递送物信,而这一次,王上竟命大军所经之处所有的驿丞同期委派驿夫和邮人随军而行,也许,这是场从未见过的恶战。
大军开拔十五日之后,终于抵达了上党。
而将士们的第一封家书,也从我们的手里,开始送出。
我清楚地记得,有个家住云中郡的少年,名叫洛槐,他的家是我经手的书信目的地中最远的,但每一次,我都要亲自帮他送达,因为,他的家中只剩一位老母,而他的母亲目不识丁。
“大娘!”
“哎,谁啊?”
我第一次见到那位老妇人时,她正从田间拄杖而来,崎岖小径烟尘颠簸,她只能停停走走地,行至我的面前,如此年高,怎还能下田呢?
“您是?”
我从包袱里翻出一封竹简,双手递给她,“大娘,我是赵军的邮人江横,专门给将士们寄送家书的,这是令郎洛槐的信。”
“噢,我儿洛槐来信了!“她颤微地接过信,也不知是苍老的无力,还是情绪动荡的缘故;她小心地用衣袖擦去竹简上的灰尘,嘴里念叨着:“我儿的信……”
可她展开打量之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神采奕奕,连孱弱也少了几分,“大人,老妇识不得几个字,我儿的信也看不得……”
“无妨,大娘,我读给您听吧!”
“好好好……”
初夏的暖阳里,我就这么半弓着腰,为这个素不相识的妇人,读了她尚在前线的独子的家书,日光透过她的银发,折射出有些耀目的光亮,她佝偻着,侧耳聆听着,浅笑着,仔细看时,她几乎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闪着点点泪光,如此情境并非我初见,却还是坚信,家书千里,可安此心。
“这孩子,还是这么絮絮叨叨……”
她虽絮语责怪,可脸上的笑意,比这亦步亦趋的夏日,还要浓上几分。
“大娘,我该走了,下回若还有令郎的信,我再给您送来。”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贰
当我辗转数日回到上党时,战局已然陷入胶着,穿过赵军行辕,先前还意气风发的将士们个个面如菜色,询问之下才知,原来大军已经断粮半月有余了。
“百夫长现在何处?”
我拦住一个垂头丧气的兵士,可他连头都不抬,只是随手一指,便钻入营帐里,再没出来。
我循着他指的方向走去,在一堆熄灭的炭火之后,见到了灰头土脸的百夫长景行。
赵军规矩,各营将士的书信衣物均由百夫长统一收放,这本该是个其乐融融的时刻,可在景行脸上,我看不到一点悦色,唯有深入骨髓的愁容。
“景将军。”
“哦,江横,你回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
“官道和粮道还算畅通,我怕阻扰运粮,便走了官道,所以耽搁了几日。”
“唉,也无甚分别,无粮可运,也不怕阻扰。”
“这是为何?”
言及此,景行盘腿而坐,长叹了口气。
他是楚人,秦军攻占郢都时,逃难至赵国,凭着一腔肝胆,在北境杀敌立功,这才当上了百夫长,眼见着大争之世、战乱频仍,可以凭借军功封侯拜将、光宗耀祖,可却止步于此,踟蹰不前。
我给他送过信,只不过是在他初次晋爵百夫长时,领了几亩薄田和钱币,全都留给了远在云梦泽的老父,他什么都没留下。
艰难困苦都安然度过,奈何难在此刻。
“我大军驻扎上党之后,王上下旨连连催战,可老将军就是按兵不动,惹得王上大怒,和老将军较起了劲,扣押了粮饷,以此逼迫老将军出战,可……”
可这顽固的廉颇老将军,就是吃软不吃硬。
“再这样僵持下去,不等秦军杀过来,我们自己先饿死了!”
景行丧气地捶了一下地面,看来此时,我说什么,他都无心附和。
“将军,王上指派的新统帅已然到了大营,准备接管全军,克日出战。”
一位行色匆匆的士兵远远跑来大呼,景行闻言猛地抬头,黝黑的脸上总算有了喜色,“新统帅是何人?”
“马服君,赵括。“
叁
赵括,马服君赵奢之子,年少袭爵,听说是个不世出的将才,看来赵国有救了。
见军情有变,景行撇下我直奔帅帐而去,而我只是将带回的物信交给了他的下属,又在他的营帐里取了新的书信,上了路。
那个叫洛槐的小子,从未落下这个机会,他的家书总是格外显眼,字迹歪歪扭扭,显得笨拙而可爱。
我顺着上一次的路线,将洛槐的信,再一次送到了他的母亲手中。
这一回,老夫人明显比之前更加虚弱,我在她的柴门前静候,而她正吃力地从远处的荒田中走来,臂上挎着一个竹篮,篮中几许青黄相接的马齿苋,再无他物。见我久候,她又笑眯了眼,脸上深浅不一的褶皱,竟让我生出几分对洛槐的羡慕。
“又劳烦大人远来,洛槐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她定是以为我此番到来只为了洛槐一人送信,不过也难怪,在父母的口中,儿女总是“不懂事”的。
我从包袱里找到洛槐的书信,替她擦了擦上头的灰尘,道:“大娘客气了,职责所在,何足挂齿,倒是您,千万要保重身体,他日大军凯旋,您好和洛槐兄弟母子团聚。”
“是啊是啊,您给我儿带句话,我在家中一切都好,他不用太惦记,安心奋勇杀敌,好报国立功啊!”
我记得第一次来时,洛槐在书信中说:“今冬必归”,眼见着夏秋之交,冬日临近,恐怕这母子二人心中都有几分焦灼吧。
我与之前一样,为老夫人读了信,洛槐信中所言与上一次大致相同,无非是“一切安好”“战局平稳”之类的言语,只字未提断粮之事,想来这“报喜不报忧”的习惯,天下离人,从来都是一样的。
可我没有想到,变故很快就降临到了赵人头上。
肆
原来这寄托了赵国千家万户厚望的马服君赵括,不过是个只知在中军大帐里高谈阔论的纨绔子弟。
当我再一次从云中启程回到上党,途经邯郸城时,前线的军报已经伴随着报信的兵士响彻全城的叫喊,重击在每一个赵人的心头。
“秦赵战于长平,赵军大败,全军被俘,统帅赵括死于乱军之中。”
一时间,邯郸街头停止了喧嚣,人人回望信使绝尘而去的背影,我们都知道,他的方向是王宫,尚且不知王上听到这消息会有何反应,仅是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叫喊,便让邯郸街头响起了哀鸿鸣野一般的哭声。
秦人虎狼之性啊,无数赵国儿郎落入秦人手中,又当有何下场?
而且,秦军主帅武安君白起,曾水淹鄢陵,百年楚都毁于一旦,如此恶名,天下震动,赵人,又岂会不知?
我此刻,该返回云中郡,向那个苦苦等候孩子回家的母亲通报这个消息吗?
勒马离城时,这个犹豫始终萦绕在心头,这本是我的职责,我也见过无数年老的父母得知孩子为国捐躯之噩耗时的崩溃与痛苦,却远不及此刻,我对那对母子的不忍。
可我还是回到了那个地方,站在了那位老妇人的面前。
她见我归来,虽有疑惑,却又随即恍然大悟。
“大人去而复返,是不是战事结束,我儿凯旋了?”
“不,不是……”
我不知怎么了,区区几句话,却如鲠在喉,盘桓在心,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那是……”
“大娘!”我攥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刚,刚刚收到的战报,秦赵战于长平,赵军大败,全军……全军被俘……”
“那我儿洛槐呢?我儿呢?”这位往日行动迟缓的母亲,此刻弃了木杖,一步跌到我的身边,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的双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我赶紧扶住她,“秦军暴戾,恐怕,凶多吉少……”
此言一出,那妇人顿在原处,本就佝偻的身躯愈发紧缩,忽而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吃力地从怀中取出两片竹简,久久凝视,继而如泄了气一般,瘫在地上,近乎绝望地,泪如雨下。
“我儿……洛槐啊!”
我上前搀着她,她双手捧着那两片竹简,喃喃道:“我不识字,可我认得‘娘’字,我儿洛槐,早已……”
我细细打量着两片竹简上的字句,虽然言语相似,可字迹大不相同,如此,那个叫洛槐的少年,在此前我再次送信之时,便已不在人世了。
天已渐凉,北境的初雪也似乎在酝酿,可今冬归家之约,终究未能兑现。
后来,我听说那兵败被俘的四十万赵军将士,尽皆被白起坑杀于长平,白起故而得“杀神”之名。
可自此后,赵人举国男子皆殒命长平,个中不知有多少个洛槐,多少个景行。
那年冬天格外得冷,赵国全境银装素裹,看不到一丝生气,官道上多的是离开赵国去往他国的百姓和客商,却唯独不见,回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