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先进》篇中有一小节:“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回即颜渊,名回,字子渊,是孔子的得意门生。颜渊勤奋好学,安贫乐道,但不幸早逝。庶:庶几,相近。这里指颜渊的学问道德接近于完善。空:贫困、匮乏。赐,即端木赐,字子贡,也是孔子的学生。子贡善于雄辩,并精于经商。货殖:做买卖。亿:同“臆”,猜测,估计。
不受命,此处可作两解:其一,同样是论语中提到的:“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言富贵在天,而子贡却要经商致富,显然是不受天命;其二,不受命指的是不受夫子礼教之命,不听从夫子教诲一心向学,反而去从商。那么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说:“颜回的学问道德接近于完善了吧,可是他常常贫困。子贡不听命运的安排/夫子教诲去经商,竟然往往猜中了物价的贵贱趋势。”先不论夫子究竟是为颜回遗憾,还是在讥讽子贡,至少他老人家是疑惑、费解的。
直至两千年后,这样的现象仍不鲜见。往浅了说,是个人的富贵问题;往深了说,又好像是命运的公道问题。当然,与命运而言,休伦公道。但是,天自不禁人富贵,而禁人清闲。于颜回而言,虽然身居陋室、蓬蒿没户,但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且其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因此不义而富且贵,于颜渊如浮云,非他所求所盼,得失亦无须过分掂量;后人希望颜回在满腹学识之外生活亦能过得顺遂富裕,是出于对先哲一种理想的美化,希望圣人的境遇可以十全十美,又何尝不是一种求全责备的心理?
反观子贡,在学识修养上远不及颜渊,但经商头脑好,又或许运气好、得蒙眷顾,买卖竟也做的有声有色。也许在旁人看来,颜渊如此贤明,不应长贫才是,子贡于读书无所进益,却挣得财富,那么采取这样评判衡量标准的旁观者,是否对求学与修德本身赋予了超出原本期望的过望?
正如刘禹锡的诗歌里所形容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当然,这个问题也应辩证的看待。一方面,难道水始终是波澜不惊的吗?未必,泻水置平地,各自东南西北流。水尚且谋一个前进的方向与路途,何况于人乎?另一方面,子贡在学术上进益较少,但于生意经上颇有天赋,可知人不应太过执着于既定的、潜在的命运。人心不可如止水,要懂得变通、勇于尝试,方有机会找到立足之地,正是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
在重农轻商的年代,子贡不走时人认可的正途,反而舍本逐末去经商,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应供后人引以为戒的,却偏偏诸事顺遂,屡中。颜渊好学又贤德,是理应被推崇、学习的正途榜样,却偏偏终身贫困,屡空。倘若以发展的眼光来看,颜渊与子贡二人虽然天赋不同、钻研各异,但均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发挥所能,可谓求仁而得仁,只是由于富贵与个人机遇的随机性不因外力改变,所以二人贫富境遇有所不同。
时移世易,这个对比的例子在现今容易理解得多:经商理固致富,求学当然穷且益坚。所谓的正途与异途也随着财富的裹挟而调转地位、变了味道。选择众望所归的正途亦能生活安逸固然是心之所向,但若追寻离世的或者不符合主流价值的异途,似乎就只能从心所欲、苦乐自担了。既不受命,却也只能止步于不受命,而无颠覆命运的能耐。贫富固然不是衡量一个人生活如意与否的唯一标准,但也仿佛是时代价值观的主流馈赠。颜回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纵然知晓会心之处不必在远,但命途留情之处自是有定。
回到这句话本身,天之机缄难测,抑而伸,伸而抑,皆是颠倒英雄、拨弄豪杰之处,作为普通人,纵然能不受命,却也是难覆命,因此不必费劲心机求索抗衡之道,知万物皆逆旅,又何须苛求顺境?曹公有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在有涯之生里,在来日无寄处,愿我们在途路的摇摆中都能寻得会心之处与留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