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坑村西边田埂那根孤零零的电线杆上用几圈铜线绑了一个灰漆漆的老式大喇叭,这是村里最拿得出手的重要通讯工具,还是几年前村民们用三老母鸡从一个来村里叫卖的后生手里换来的,平时有什么重要消息都会通过它来公布,算起来也是村里的老伙计了。此时这个老伙计正扯着嗓子呲呲啦啦的喊着,“老陈去世啦,各位空闲的前来搭把手哟。”“老陈去世啦,各位空闲的前来搭把手哟。”“老陈去世啦,各位空闲的前来搭把手哟。”
盛夏的午后就这样被这大喇叭的吆喝声打破了祥和,大伙都陆陆续续的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村里那栋最破的旧瓦屋走去,落在最后头那个拄着棍子,一瘸一拐的驼背老人是老陈生平最要好的伙计——老周,他一边凝视着那个突兀的大喇叭一边喘着气,他没想到这么快就送走一个老陈,算起来老陈是今年村里第四个了,走了也好,解脱了,苦了一辈子,解脱了呀,希望下一个就到他了吧。想到这,老周反而松了口气,那张堆满皱纹的老脸上硬生生的挤了个难看的笑容出来,活了快70年,够了,也活明白了。
老陈活得很明白吗?这大概要到地底下问阎王爷了,但他这辈子一定活得很累,年少丧父母,中年丧妻女,独独留下了老陈跟三个正直年少的儿子,家里除了一栋能栖息的茅草屋就真的穷的啥都不剩,最苦的时候爷三个去山上啃树皮,运气好的时候也能逮到几只野味,几条蛇,天蒙蒙亮就徒步翻过大山送到几十里外的集市去卖钱,换点粮食,顺便存点毛票给三个儿子上学堂。村里那所唯一的青瓦学堂也成了所有孩子最向往的地方,去上学就意味着不用放牛,不用割猪草,不用下田挖地,不用日晒雨淋。老陈看出了三个儿子眼中的渴望,那种渴望让他硬是昼夜不分的咬着牙翻转了后山脚那片长满荆棘与杂草的荒地,老陈没念过学堂,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是他有满身的力气,他有健壮的体魄,谁都想不到他能供得起三个儿子上学堂。
好些村民甚至还劝过老陈别犯傻,这么几个半大的皮猴子正是有力气的时候,还不如爷四个一起下地多种点粮食运到集市上卖钱修葺一下那栋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老陈也想过这样做,每次还没开口就被儿子们眼里的光止住了话头。这辈子他苦就算了,三个儿子就别苦了。
抱着这个念头,老陈咬着牙埋头苦干了二十多年,直到把最小的儿子也供出了大学。老陈也因此成了旧坑村里的名人,家里飞出了三个金灿灿的文曲星。那栋茅草屋也早就推翻建成了如今的瓦屋,只是在村里大多数红砖屋的情况下,老陈家的瓦屋还是显得格外的寂寥。老陈却丝毫不在意,每天乐呵呵的背着那根看不出颜色的老烟杆到村口的大槐树下跟着一群老伙计唠嗑,只是眼神却时不时的望着村口那条小路发愣,大家都知道老陈是在盼着儿子们回来。偶尔被村里其他人打趣老陈也不言语,不仔细看都捕捉不到那张黝黑脸上转瞬而逝的失落。村里的谈资也从那头长寿的老黄牛变成了老陈的文曲星儿子什么时候回村。
什么时候回村?大概是再也不会回村了吧,老陈心里比谁都明白,从大儿子到二儿子再到小儿子。从索取到失联,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有时候老陈也不禁在想,这么累倒不如活得糊涂些。糊涂些大概还能安享个晚年。
老陈的丧礼很简单,棺木是他自己几年前就备好的,大伙商量了一下决定把他葬在西边那片竹林,那座山头朝着村口那条路,能一眼就看到进村跟归来的人。
自老陈去世后,他家门口那颗李子树也没再结过果,但是树一年比一年长的俊俏,一到春天,那满树的新
叶就跟比美似的一个劲的往外伸展,那顶头的枝干更厉害,都伸到老陈的旧屋顶去了。大概是知道老陈走了,没有人拘着它们了,一个比一个枝丫调皮。那老瓦房顶上的野花野草也来了精神,成片成片的都快将那矮窄的房顶铺满了。要是老陈还在,指不定现在就颤颤巍巍的拖着梯子要去收拾它们呢。
村口的大槐树下依旧坐了许多纳凉打盹的老人,仔细一数就能发现一年比一年人少。就如同这村里的喧哗声,一年比一年寂静。幸好还有无尽的虫鸣声,鸟叫声,蛙声,以及风吹树叶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