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夜里十点四十三分。
车厢内依旧嘈杂不堪,黑夜碎成无数的面目,哭泣的、怒骂的、嬉笑的、窃窃私语的,糅杂了劣质香水味、臭脚丫子味、腐朽的抹布味、方便面味,一股脑儿地砸在她眼前,炸裂开,弥漫开,钻进她的每个毛孔里。
她无奈地叹气,将脸转向窗外。
七年前,她亦坐过这样的车,亦没有买到卧铺票,彼时却无如今的无奈与烦忧。累了,就靠在陈福生的肩头睡一觉,大部分时间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也腻得死死,像两块烙在一起的铁。
七年了,再热的铁也一冷再冷。
“乔意欢?”列车员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有空的下铺了,你要不要补票换过去?”
“要,当然要。”她站起身,小心翼翼捂着五个月的孕肚,毅然决然地摆脱眼前荒丘乱野般的车厢。
躺在床铺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原来那些嘈杂并非仅仅存在于刚刚待过的车厢里,而是充斥在自己的脑中,前后存了将近七年,无时无刻不在反复,聒噪,倘若不能消除它,便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
这和她当初想的不一样呢。
七年前,也是这样的燥热夜晚,乔意欢在图书馆搜集完论文的最后一部分资料后,顶着月光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宿舍走,十分钟的路程她花了半小时也没走完。
乔意欢一向很喜欢跟烟烟讲电话,讲这么晚还有人在篮球场比赛,讲看见有化了浓妆的女生匆匆出了校门,讲刚刚分手了一个臭屁男朋友,也讲平常不怎么愿意提起的童年。
父亲和母亲分开的时候只是告知了她,让她被动接受一个事实。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乔意欢问,但是没有人回答她。
父亲高大帅气,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诗人,母亲温婉中带着执着,执着的人往往带有锋芒。锋芒如刺,终于刺破最后一层微薄感情。
父亲离家的时候,只带了一只公事包,走到门口又转身拍了拍她的头:“乖啦,我出去一会儿。”
这“一会儿”好长好长,像一生那么长。乔意欢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即便是自己的婚礼,他也没来参加。
乔意欢嫁给了陈福生,一个与她父亲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就在那晚和烟烟打完电话后,她就遇见了他。二十分钟的电话,乔意欢一直拦在回宿舍的小路路口,一条腿蹬在旁边的瘦弱树干上,“哇啦啦”大声说个不停。
陈福生尝试了两次都没有顺利挤过去,他抬眼看着比自己还高小半个头的乔意欢说:“让让。”
沉浸在对话和回忆中的她被人猛然间喊住,像幻彩的布被泼了墨,一惊之下手机滑落到了地上,边角磕出一道伤痕。
“啊,对不起对不起,手机维修的钱我会赔给你。”陈福生在她发作之前道了歉。
她本来准备好的声讨的话一股脑儿地咽了回去,然后便是顺理成章地留电话,约定维修时间和下次见面。
后来,陈福生每日给她发两次讯息,上午问“你在干嘛?”她答“写论文。”下次又问“你在干嘛?”她答“写论文。”
她觉得他好无趣,整日就只知敲代码,长得又黑又瘦又矮又老气,但应该是个老实人。
老实人大概就不会离开,也不会出个门就再也不回。
荒凉城市病了很久,拖一天是一天的样子,他恰巧经过扶了一把摇摇欲坠的她,让她可以安心倚桥看会儿浮云呢。
当乔意欢告诉烟烟自己决定当陈福生女朋友的时候,烟烟很吃惊。
“那么远,那么冷,话都听不懂的,你真要跟他回去啊?有没有想清楚?你以前的男朋友都不是这个样子的哎!”
“那些男朋友最后都不要我了啊,但是他不会。他虽然木讷了点儿,但他不会走。”
那是乔意欢第一次跑那么远的地方过新年。买不到卧铺票,在火车上坐十八个小时,再转小巴,一路颠到村头,又雇了摩托辗辗转转才来到土砖砌成的屋前。
陈福生的姥爷姥姥、阿爹阿娘、大姑小婶、叔伯侄甥并邻居十数人在门口站了一排。乔意欢一见这架势,脸都白了半个色儿,立刻做出小媳妇儿样儿跟着陈福生乖乖进了院门。
三天后,烟烟接到了乔意欢的电话。
“再住一天我就得去医院了。”
“他家没有抽水马桶,我已经便秘三天了。你绝对想象不到,我得去屋外的一个粪缸上厕所,连个门帘儿都没有,再着急都给憋回去了。天又冻,我想死的心都有。”
“天!他妈妈看见我穿的打底裤,非要翻一条大红秋裤让我换上。”
“还有他家邻居的小孩,把我的迪奥口红拿去当蜡笔了。”
“……”
乔意欢最终还是选择嫁给陈福生,穿着大红袄子,穿梭在几十桌流水席间。有个同村叫陈金枝的女孩儿握着意欢的手哭个不停:“你一定要对福生哥哥好,福生哥哥是我们全村人的宝贝疙瘩!”
呵!这么多人见证呢,他跑不掉了,天荒地老,永不分离。
“你爱他么?”烟烟问。
“爱啊。”乔意欢毫不犹豫,“一开始也许没有那么爱,可现在越来越爱了,因为,多了家人的感觉吧?”
没多久又怀了孕,在陈福生家乡,怀孕成了一大家族的事。
“有没有找人看看男娃女娃啊?”婆婆问。
“是男是女都一样,就没找人看。”她说,“我倒是更喜欢女孩儿呢。”
“那怎么能一样?”婆婆说。她给做的小衣服都是男孩子的,连准备的名字也只有男孩子的,“有空找人看看,男娃儿好,你看我们家福生多有出息!”
意欢生的是个软乎乎的女孩儿。
婆家的人在医院待了一天后便人间蒸发一般,小衣服也都一件不剩地带走。病房里空落落的,有风将窗吹开,呼啦啦地在屋内游走。
意欢的刀口疼痛难耐,她只得盯着那片虚无无能为力。风倾泻而来,仿佛起了漩涡,阳光都被撕成一片一片。明明是春天,她却觉得十分冷,又十分软弱,被丢弃在荒郊野外一般,四周又起了雾,她便迷了路,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转了几十年还在原点,生了锈的铁门被重重关上,走了的人再没回来。
“意欢意欢。”陈福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司最近有个驻点项目,需要我去深圳待一段时间。”
“多久?”
“顺利的话,半年吧。”陈福生摸摸她的发,“要多辛苦你照顾小乖啰。”
半年的时间说长不长,一晃而过。说短也不短,足以让乔意欢长大。她可以一边煮饭一边带小乖,一边洗衣服一边带小乖,一边做文案一边带小乖。她还能换灯泡,通马桶,清理下水道。
她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到可以不需要陈福生。
项目结题后重返家中的陈福生已然是个陌生人,小乖不会叫“爸爸”,也不认得他,见到他只会往意欢身后躲。
小乖打防疫针,小乖上幼儿园,小乖学跳舞……乔意欢依然陀螺一般地周旋着,陈福生依然忙着各种项目开发上线,早出晚归,回来便蒙头大睡,与意欢好像两个错峰的班车,偶尔碰面,渐行渐远。
有时候乔意欢在半夜醒来,房间空荡荡的,家具像是被月光投影在屋内的幻像,手一挥就会消散掉,连自己也会消散掉。她于是给烟烟打电话:“原来离开,并不一定要使劲关门。”
陈福生的事业越来越像样,还将老家那个叫做陈金枝的姑娘带过来做助理,无非是端茶倒水复印跑腿。乔意欢在陈福生的单位见过几次,看着她一次比一次时尚靓丽起来,她还特地跑来谢谢乔意欢,说陈福生挑衣服的眼光不错,每件都很合身。
乔意欢竟不知道,陈福生还会给女人挑衣服。她还有多少不知道的事?还是,她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时间是最冷峻的旁观者,坐在她的旅程边道上看她日渐焚焦的心。乔意欢让这颗焦了的心晃晃悠悠溯洄过去,如果重来一次还会不会义无反顾?
她尚未纠缠出结论,意外已先一步来临,她怀上了二胎。陈福生表现出久违的热情,像雾锁了几个夜晚,好不容易天亮。
“意欢你真棒,以后咱家就可以凑一个‘好’字了。”
“也许还是女孩呢。”她意兴阑珊。
“我请大师算过了,这次一定是个男孩儿。”
火车临时停靠,乔意欢的思绪被拉回现实。陈福生的母亲说身体不适,而他又去了深圳,所以这次托了乔意欢回老家看望。尽管她挺了五个月的肚子,还是得辗转火车汽车和摩托,到了夜几乎尽黑方才到达。
如今的婆家已有了抽水马桶,浴缸亦有,只是养了鱼。乔意欢累得很,脚踝又肿,仍是陪着婆婆聊了半宿,聊到最后终于意识到了此行的真相。
“我们卫生所也有B超,明天我就带你去照一照,别不情愿啊,你去照了我这病也就好了。”
她只待了一天就回了,趁着天未昏黄,辗转着摩托汽车和火车。
回。
路程很长,连妹妹的小名也想好了,小离,离开的离。
从那卫生所的医师冲着婆婆深叹一声时起,意欢便心沉下来,那些挟泥带沙的往事,和着一场场豪雨逼入狭窄河床,毫不客气地漫溢、冲击。
这一路,起了风,下了雨。
凉凉的,凉凉的,凉凉的。
十月怀胎,轮回一场。
陪在身边的只有烟烟。
生命,是一段无法逾越的孤寂之旅,辗转火车汽车和摩托,行于尘土之上,去赴一场不想赴的宴,坐一蒲不愿坐的席,直至全身长满锈色。
“老公人呢?不在?那婆家人呢?要签字!”护士长将告知书摆在意欢面前。
“我自己签。”她拿过纸笔,像擎了剑和盾,自己做主。
烟烟拿了她的手机给出差未归的陈福生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熟悉的女声——陈金枝:“福生哥现在在洗澡,不能接电话。”
夕光已隐,月色未至,浓墨般的黑在超度她几十年的重复记忆。意欢凉凉地笑,说算了。
原来离开,与那扇门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