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陈的电话,我无意间抬头看了天空,大片破败的灰蓝色,如同焦灼后随便涂抹的画布,不规则的斑驳。至此,陈在我心里的最后一笔光亮,也黯淡成这片画布里不小心溅上的一点墨迹。
约了安可吃饭,满街的大小饭店因为2月14这个日子,哪里都拥堵。最后只好在一家甜品店里找了两个靠窗的位置,我的草莓,她的抹茶,味道美好。安可说,落寞的人都会在甜品里吃出幸福的感觉,比如这一刻的我们。她因此拍了一些照片,瓷盘,银柄的小勺,蛋糕上写着forever的巧克力,以及最后我们吃剩下的碎屑,看到照片里的我面目颓暗,眉心里有暴起的皮屑,眼神平静,呆呆的看了一会,把相机还给了安可。邻桌有二十出头的女孩,和她的洋男友,贴着耳朵说悄悄话,亲近的相互喂食,这是情人节里微不足道的甜蜜,我和安可相视一笑,然后下意识的都看向了窗外。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我们走出店门时,发现外面要比里面热闹许多,说不出下一个可能安静的地方,我们说了再见,转身离开前,我看了眼店名“memory”,然后裹紧大衣,离开了。
因为心不在焉,在地铁坐反了方向,换车时看到一个人的江浙,我拍了他的肩膀,看到他有一下的惊讶,笑着说,这个城市就是有无处不在的巧合。我们走出长长的通道,靠在栏杆上说话,我告诉他刚刚和安可分开。他看了我一会,拿出一根烟,点着后像是对着风说,她好吗?我点头说还好,他就长久的看向黑暗里,没有任何表情。
江浙是安可的前男友,青梅竹马了二十年后,在上个夏天嘎然而止,我问过安可原因,她急促的笑了下,偏过头面容天真的问我,南歌,你有没有突然间会感到绝望。我说当然,但即使幸福也只是一个瞬间。
“我想我是厌倦了,他是我爱的人,爱的太久了,我总是恐慌,梦到他的离开,我追出去拽住他的衣角,扭过来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面孔。”
我轻拍着,抱紧了她,我们是总会感觉寒冷的人,哪怕彼此依偎,我知道她的难过,却不能安慰。
江浙再没问起有关安可的事,我们就靠着栏杆看来往的车辆以及行人,他抽的三五混合着风的清冽,让我有一刹那想要掉下眼泪,有太多事,我们没想过面对,就突如其来,在渺小中看到自己的无措与挣扎,然后沉默。
二月的天气依然很冷,有爱美的女孩赤裸着小腿与我擦肩而过,我也有过那样的年纪,只是太匆忙没有留下太多痕迹,想起江浙离开前对我说的话,有些人,想念比拥有更温暖。
(一)
五天后,我离开了这座城市
在火车站的候车室,看到好多人又蜂拥着来到这里,带着不同的心事,将开始未卜的生活,心里一阵悲凉。
(二)
我回到的地方,是我和安可的家乡,北方一座有着浓厚历史的小城,浑浊而亲切,有琐碎的熙攘,狭促的旧城老巷,总是吃不腻的街边小吃,以及在高峰期就要一直等下一辆的小巴公交,对这种熟悉,依然每天感到新鲜,我近乎兴奋的把这些描述给安可,我们都没有其他可以倾诉的人,又或者已经习惯了只说给对方听。
每一种新的开始就附带着一次告别,不完全是伤痛的记忆,某个人,一座城市,很多浓重或稀薄的过往,结束,然后开始。段落着把生活拼接出纹路,我多了一个人发呆的习惯,很多时候其实什么也没有想。
安可说她的支教申请批了下来,希望我能和她在这之前去一趟杭州,这是她喜欢的城市,水墨烟雨,灵透薄凉。我说好的,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我们约在杭州的一家旅社汇合,我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因为没有买到卧铺,一路混迹在嘈杂中,只一瓶水,三块巧克力,不饿也不困,机械的一路看着窗外,从沿路的风景到夜半车窗上映出自己的面容,然后在天刚亮的时候抵达杭州。
早上的温度很低,出站后一眼看到薄衣薄裤的安可,倔强而疏离的站在人群里,头发随意的扎着,一些散乱着在风里很饱满的蹭过她的脸颊,已经发红的鼻头,即使如此熟悉却依然看似羞涩无辜的笑容,她说,南歌,我有点兴奋睡不着,已经等了你快四个小时了。
我们回到旅店,裹着被子在床上聊天,想起小时候安可赖在我家不肯走,晚上睡在我的小床上,说话嬉闹,被妈妈制止到恼怒,才肯握着手睡去的时光,有些恍惚。我们胡乱的聊着,身边的,过去的,别人以及我们的,第一天的行程消耗在旅店里。
晚上出去吃饭,在一间街边小店点了当地的小吃,一屋子几乎都是操着各地口音的观光客,挨桌传着老板娘说要留作纪念的留言薄,传到我们这里,安可冲我笑笑,写下:我是南歌,我和安可不分离。
(三)
之后的行程被我们排的很满,尽可能的在有限的时间里多去几个我们曾经一起说过想要去的地方。每天都不知疲累,只在断桥长时间的停留,我们都相信白蛇许仙的真实,相信那些终要错过的缘分。
爱总让人变得荒唐,但无所谓,时间把他们一一刻录在历史上,只是让人嘘吁。
(四)
我们看着这个城市的夕阳,和太多个傍晚一样的平常,又是一天要新鲜的结束。我站在安可身后,她的背影让我看到离别。
我们分别坐上开往不同方向的列车,告别前安可说,谢谢你,南歌。我看着她的眼睛,像小时候一样抵了下她的额头,我们呵呵的笑着,好像依然纯真。
她还告诉我,陈来找过我,说他其实很爱我。我未置可否,让她照顾好自己。
是我的车先离开,我挥着手看安可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视野里,突然的难过,让我没留意眼泪的掉落,总是很害怕离别,每一次都会在告别后流下眼泪,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液体,专门贮藏着,在那一刻掩饰不住,每一次,从未停止过。
(五)
回来后,我开了一间不大的服饰店,每天忙忙碌碌,很多顾客成为朋友,有时一起去k歌,吃饭或者看电影。我总是会突然沉默,还好没有什么人会在意。时不时会收到安可的电邮,在休息时搭老乡的便车到镇上网吧里写给我的。说她很好,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干净生活,说那些孩子的天真,说我寄去的东西她收到了,只是有些破损…我能感觉到她的快乐,从未有过的快乐。
我的生活也渐渐固定下来,小乖和良念越来越多的出现在我的身边。他们是我和安可分开后,突兀着出现,然后占据我一些生活的人。
小乖是我的旧时同学,有过上下铺的情谊,我回来谁也没通知,在我的店里偶然遇到。因为她工作的清闲,时常泡在我的店里,她做她的设计,我招呼我的生意,然后在傍晚一起关门,吃饭或者其他。我们都没有太多话,有常人看来不甚明朗的亲密,她不赶工的时候,常常侵略似的给我变换店内布景,每一个小摆件的位置,甚至修改我的卖品,我任由着她发挥,本来由于我太过挑剔,过分追求质感和特别而曲高和寡的衣物,反倒很多因为她的创意,渐渐有了固定的回头客,生意不断好起来,小乖拒绝了我要分给她一半的利润,说其实感谢我持续的任由,然后两个人都笑了,有些东西我们都已经不用说明。
良念是我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他在一片休闲随意的穿着中领带衬衣,连袖扣都未解开,正襟危坐的模样,形同异类。朋友说他是个写诗的人,洁癖,完美主义者。正和这帮人中的一个英文老师搞暧昧,一相情愿的那种。我举起啤酒冲他点了下头,他竟然脸红,慌忙中碰翻了酒杯,他一尘不染的袖口溅上了一片酒渍,不断晕染开,如同一个突然蔓延的心事。我觉得实在好笑,凑过去递上了一张纸巾。他抬头说了谢谢,发现那酒渍已经不可挽回后,冲我不好意思的微笑,那真挚的面孔,很像记忆中某个青涩的少年,在面对一场变数时慌张的无措。他挪开一块地方,我坐下来和他说话,音箱的声音太吵,我们聊的辛苦异常,我拽起他说我们出去,他没有听清,我又大声说了一遍,他说好。我们快要走出包房的时候,身后有人拿着麦克喊,姚良念,你回来。我侧过头笑着问他,原来你叫这个。他还没说话,一个着实漂亮的女人摇摇晃晃的走到他身旁,戳着他的胸口说,你是我带来的,我不走,你也不能走。良念轻拍她的背,耳语一般的说,舒梁,你喝多了,如果不舒服我送你回去。然后就歉意的看着我,我一脸兴味的冲他耸了耸肩,忍住笑说不用管我。舒梁挣脱她,一边说着还要喝,一边走回去。良念尴尬的缩回手,大家已经没发生一样的再次继续之前在进行的事,我拽过他出了包房。
(六)
我很喜欢她
恩,她很漂亮
她并不喜欢我
有时候,这个不重要,何况,她享受你在身边却与你若即的距离
我和良念倚着墙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聊,我问起他的诗,他说那是他的喜好,他是个学建筑的工科男,因为不喜欢所以很少提起。我提出要看他的诗,他说了一个网站,让我去那里搜他的名字。我知道那个网站,一个低调流行的地下网站。那里也有我曾经写过的东西,只是,有的连题目都已经想不起。
我说你是我见过的让我觉得最认真的人。他说我是他见过即使微笑也让人感觉疏离的人。
回去后,我找到了他的诗,不是我喜欢的感觉,因为太过理想美好,这不是我能判断的范畴。没什么人给他留言或者评论,我在他第一篇的空白留言格里写下:真实是最残酷的幻觉,我们总以为身在其中。
(七)
日子多半都在重复,没有一丝波澜的平静。我已经开始适应,很晚回家后亮一盏灯的安慰。打开窗看窗外的这个城市一过十点就已经开始落幕的平淡,混合着偶尔的风,一杯温开水,然后长时间的想念。
小乖的一个设计获了奖,问我是否有时间和她一起去北京,我下意识说不。小乖很意味的看着我,笑了笑说,别太快回答,这样会让我看到你一脸起伏的挣扎。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一直很容易被人看透,只是很多人不把这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会很害怕大的城市,它们让我没有安全感,何况那里没有了安可,只留下一些回忆,坏的比好的多。
我还是和小乖一起去了那里,我发短信给江浙,是否有时间我们见一面。
这个我印象中的大城市还是热闹熙攘的疏离,在等待江浙的间隙,我有点不专心的张望,几年的时间在这里还是空白,我想不起那些过往的小细节,比如陈,我们怎样的开始,以及结束。这个城市每天上演的悲欢比一片云朵的飘过还要平常,于是,我没有太多伤感,我们只是选择了错过,不会回头再去看彼此背影的错过。这没有什么,我们相爱过,然后去忘记。
江浙叫我的名字,问我有没有等很久。我说还好,想看看这里的记忆,所以早早的到了。我们沿着街道一路零星的说话,风已经暖了起来,很多陌生人颜色鲜艳单薄的与我们擦肩而过,我有一下子的开心,我喜欢可以猜测的距离,在一些人的脸上捕捉或开心或难过的瞬息。安可说我笑起来总有怕别人发现般的模糊,或许是这样,我就是这样自私,不肯和人分享哪怕一个瞬间的心事。
我和江浙在一处天桥的中间站着说话,他说我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像能和我成为朋友的人,包括安可以及小乖。我说你呢,他笑着说我问每一个问题时的表情总让人无端的心虚,不自觉的就会说出实话。我想这应该不能算是夸奖,然后岔开来,说起我们过往的小时光。他回忆时的样子让人有淡淡的暖意,我跟着他的思路一起在时间里穿梭,他的侧脸真是很好看,我有些固执的喜欢所有侧脸好看的男人,他们让我在心里划下阴影般的安全,而这些男人又大都是飘忽的,薄情而坚毅。
他的回忆里因为有太多安可,于是他停下来,声音如自言自语般的问我,南歌,我有时会在突然的某件事里想起安可,想起她在我身后静静微笑的样子。这让我恐慌,安可已经离开,我却一直停在原地。其实,我不知道如何安慰,我想说,一切都会过去。可是被困住一样的说不出口,感觉无论怎样的回答都是一种残忍。于是,我只是看着下面涌动的车流长久的沉默。我想,我和江浙不会再见面了,我是他的一面能看到安可的镜子,这让我觉得自己如同做了一个恶作剧后突然感到无聊一样的空洞,忘了只是想找一个和我想念同一个人的人一起温暖下的本意。
晚上和小乖约在一个越南菜馆,她拿到奖,要请我们吃好吃的,江浙忙着拒绝,说他是地主本该有所表示。我笑着说,是我把你们都抻到一起,或者我付钱才最合适。这时才有了开心起来的气氛,本来,吃饭是让人最有安全感的事情,沉甸甸的都在胃里,暂时的有一些就会忘记。我开始有些正经的给他们介绍
秦江浙,我的半路发小。
宁韶,我的下铺,我叫她小乖。
(八)
有时候,会有连绵的倾诉欲望,想去了解或者被了解,一些东西都郁结在心里,夏草一般的蔓延,遮盖住那些最真实的部分,自己都日渐遗忘,以为丢失了,再不会回来。于是,我间隔的给安可和良念发去电邮,重复着发,有时甚至只是一句话,这感觉更像是自言自语,这一天的天气,我回家时路边的某个橱窗,安可和良念断断续续的回复,生活简单而清淡,只是我一味的写着,成为一种习惯。
安可因为所在的山村已经到了汛期,整木搭起的小桥会被时常冲垮,因为这样连以前本就不多的回信,也减少到渐渐没了生息,我又开始盲目的给她寄去书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物品,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收到,担心她的一切。安可是浪漫到偏执的人,单纯的以为任何事只要想到就能去实现。性格中太多棱角,不肯费多余的一点时间在虚伪世故上,凌厉伴着周身随时会竖起的武装,偏又良善多情,注定她的决绝,时常让自己悲凉。其实,不过是个总会让人心疼的人,也仅仅是与她最亲近的人才能体会。
以前的我们总是利用一切可以的时间凑到一起,聊天,逛街,爬山,吃饭或者随处的闲晃,有说不完的话,每一次都新鲜的碰面,有了好玩的,喜欢的东西会第一时间告诉对方,一起尝试或者享受,我们是最亲密的,连江浙和陈都会嫉妒的非血缘亲人。然后我们分别离开,心里空出了一大片的位置,提不起兴趣独自再做我们以前曾一起做过的事情,空落落的,会在与其他人生疏的配合里想念彼此的默契,只有这个人,她不管离你有多远的距离,只要一想起,就会有她的气息,犹在身畔。
良念约我和小乖去看摄影展,多是些城市新旧变化的对比,过去的黑白色把生活浓重了许多,所以我们并没有专注于摄影展刻意营造出的时间变化,我们怕是唯一没有从新照片里体会到庆幸的人,于是到商场顶层去打电动。人很多,看到良念衣着笔挺我们都代收了很多回头率,只是良念没发觉般的坦然,显然已经习惯。平日里常玩的游戏在玩以及等待的人很多,于是在一些被人冷落的游戏上平白的浪费掉时间。良念执着的在抓个娃娃,总是差一点,我和小乖无趣的胡乱玩了下后,来看良念,他的坚持让他看起来清透许多,孩子一样抿起的嘴唇,让人忍不住怜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个高出我许多的大男人生出这样的情绪,或许仅仅是巨蟹座的一种天性,七月出生的人总是会有突然的太多情绪,多数都在隐忍,不做任何表露。比如这一刻我还没有想清楚原因,已经被对良念的笨拙于是想要嘲弄取代。我们最终失望而归,去吃饭的路上,良念收到舒梁的短信,他有在瞬间复杂起来的表情,对我们说,舒梁说她要做我的女朋友。
(九)
我们对良念说了恭喜,但与此同时也生出很多负面的猜测。一个我们都以为过程艰难的理想,突然毫无预兆的自动实现,惊喜怕是最后才浮现的一个感观。但我们愿意相信,是良念的坚持感动了舒梁。良念说,舒梁是个简单的人,我想他说的没错,所有变复杂的事情都是在这些简单的人一些看似平常的举动下,而我们正好是那些把事情变浑浊的完全不相干的人。
良念匆忙告别,小乖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玩笑的说,我永远都不会爱上这样的男人。在她看来良念是天真又感性的综合态,未经过磨难挫败,会让人无端想要呵护,却不能依靠。我唯一一次和小乖意见相悖,因为相信良念也是个简单的人,他刻意摒弃掉一些世俗的浸染,相信希望与美好,一个童话般的人。我会因为他而看到自己的混沌,曾经清晰的底色已模糊交错,厚厚的,有些斑驳。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停在一处广场的旁边,想着这之前的太多事,天空里没有清朗的星月,乌蒙蒙的黑色如同黑洞般的,让人有敬畏的恐慌,多希望心里也有这样一处玄机,能将那些过往一一吞噬。
一直都没有收到安可的消息,我依然未间断的给她发去电邮,好像一种仪式,或者见证,我很想她,给自己她仍在我身边的错觉。
店里的生意很好,越来越忙碌,也开始有了一些知名度,一个主流报纸的副刊找到我,希望做一期我店铺的介绍。我有点意外,但还是窃喜,满足于这样一种认可。开始采访的第一天,我遇到了乔滨。那天他走到我面前试探的问我,你是南歌吗?尹南歌?我点头,却模糊的想不起他是谁。看我还在回想,他一脸欣喜的说,我是乔滨,和你同桌的乔滨啊,你不记得了吗?我真的很惊讶,脑袋里晃过他小时候瘦瘦傻傻的样子,好笑的问他,你是乔滨,你变的太多,我已经认不出来。以至于那天我们并没进行太多正事,热烈的回忆我们共同的过去。那时还是孩子的他已经是学校里的知名人物,因为姑姑在香港,会给他带来全套的少儿百科,漂亮好吃的糖果,我们都未曾听说过的玩具。他总是穿着扎有领结的小衬衣,趾高气扬的打掉每一个想要上去摸他领结的小朋友的手。这在当时我们这样一个小城里的普通小学来说,无一不让人羡慕。还有稀里糊涂也被羡慕的我,只因为我是乔滨的同桌,只有我可以分享他用来炫耀的一切,不过这在那时的我看来,这并不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我通常都是吃掉他带来的糖果,夹好漂亮的糖纸后,义正言辞的表示我是站在其他小朋友一边的。他从未表示过对我这种背叛的任何回应,还是每天献宝一样的给我带来他的新鲜玩意。于是,基本上,我们那个时候甚至有些虔诚的快乐着,直到他的转学离开。
乔滨说他并不是负责这个板块的,只是无意中听同事说店主叫尹南歌,才探究一样的来证实这个人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所幸我没有太大变化,还是能够一眼认出,他说南歌你知道吗,即使怎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能时常想起你那倔巴巴的表情,仿佛就在我身边,随时会听我说话。
我告诉小乖我在这个城市捡到了除她和良念外的第三个人。于是,加上安可我的所有记忆都因为这几个人又宿命般的串到了一起,脉络般清晰,或者这仅仅是我们不断拥有又失去,然后得到再遗忘如此循环中的一个段落,本没什么稀奇。
乔滨没事的时候也会和小乖一样到我的店里来,聊天,叙旧,开开玩笑,或者捣乱似的帮我招呼客人,来的多了,很多老顾客好奇我们的关系,我只说是儿时的玩伴,我还没有预见到我们将有的关系,于是,仅此而已。
生活依然平淡,只有一件意外,我和小乖收到良念的结婚请柬,我们都惊讶他们这样的速度。我们甚至没有时间准备特别的结婚礼物,也因此体会到结婚确实仅仅关乎到两个人,所以和小乖选了简单实用的礼物轻描淡写的意思下。新房很漂亮,卧房里有占据了近三分之一的婚照,华丽的距离感,于我们并不亲切,但掩不住那幸福,旁若无人的张扬。小乖和我耳语,结婚是一种冲动,这是我们所欠缺了的。总以为完美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遥,存有一点质疑就不肯再往前踏进一步,不尝试,不屈就,慢慢的,看到自己一个人依然可以的快乐,淡漠掉另一个人存在的必要,连相关想象都是一种对时间的浪费。婚姻,看似很近却沟壑纵深,一些人愿意冒险选择捷径,一些人费劲周折。还好,婚礼让人惊喜,良念一个相熟的朋友主持,邀请的都是至亲好友,简单亲切,不时有温馨的小场景,自如而随意,所有的祝福都真诚朴实,希望他们能在彼此拥有的时间里深爱对方。
良念开始遵从父母的安排进了一家公司从事他的专业,生活按部就班起来,与我们相聚的时间,慢慢减少,偶尔的碰面他已不再说起他的诗歌。
(十)
依然没有收到安可的任何消息,让我有些焦躁担心,想着可能要等过了这个汛期才能恢复联络。我不再写邮件而是越来越频繁的寄去信件以及很多空白的信封和邮票,想知道她的近况,想知道她是不是过的好。
(十一)
我和小乖开始自己动手做一些衣物饰品的设计制作,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店里专门开出一块地方出售我们的作品,有时交易甚至好过那些购进的孤品。我们都没有太多远大的理想,没有想太长远的以后,我们开始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这之前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用于一味的想象和打算,现在我们不想这样了,所以,就改变,生活充实忙碌,会有突然的想法和创意,忘记了想念,越发真实贴切。乔滨把我们的作品和卖品拍照后放到网店里,多了近一倍的工作量,销售也不断增长,这些都让我觉得开始一点点脱离掉我的初衷,我从未想过这将是我生活的全部,而我也越来越不忍心小乖和乔滨在我店里一直以来的友情付出,我请他们入了股,从身到心都轻松许多。空暇的时候我开始思考,我从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一时根本想不出个所以,我的每件事都是顺其自然的发生,没有铺垫以及任何计划,无论好坏总会莫名恐慌,或者,我还是太过天真,幻想在未经规划的明天里会有美好。
(十二)
我开始让自己的节奏慢下来,空出一部分时间写那些过往,有时会无法停止般的倾诉,有时只是看着空白页发呆,我没有太多故事,经历也有限,可内心里起伏连绵着不间断的变化,有着急促的感情基调,这足够我表达,用于那些想念以及其他。
文字最让人直视隐于这一切之后的自己,快乐或者悲伤,真实还有幻想,附着在笔尖上轻易的流露,那一刻,我总会看到,我心里开出的雏菊,一丛丛在无风的阳光下,静静绽放。
(十三)
舒梁也会经常到店里来,气质比之前的缓和很多,会有淡淡的微笑以及清透的注视,我们笑说婚姻让她改变许多,从张扬到娴良,没有中间的过渡,好在她人生的美,任何气质沉淀在她身上都不会显得突兀。我们会专门给她留出她适合的衣饰,一起闲散的聊天,偶尔提到良念,说他每天的忙碌和应酬。舒梁在这个时候总会不自知的叹息,或者她开始觉得,让生活面目全非的不仅仅只是爱情。我们相约好周末骑车去爬山,心里竟然涌起好久未感受到的期待,这让我相信我还是那个容易满足的人。
一路上像大学里郊游一样的笑闹着前行,只是体力再不如前,中间要停下来休整下才到了目的地。只是一座普通到并不知名的山,那满眼的浓翠,还是让人身心都蔓着舒畅,汗湿的T恤在山顶被凉风吹透,让人瑟缩的温度,没来由的畅快,以为会大声的叫喊,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在看向哪里,思维停滞,想象着丛林里的自在游荡,忽略掉一切在时间里泛起褶皱的小细节,只是这一刻。看风景的时候总是想要站在最高的地方,然后又发现还有更高处,一直的向上,却忘记最初要看的风景,等绝望于永远到不了那下一个高处,再想起回首,来时的路已经被长起的杂草密密麻麻的掩盖。只是每一次或大或小的出行,都会再一次的想要离开,去尽可能远的陌生之地,邂逅新的一望无际。
回来的路上因为累大家都沉默了许多,为了有趣,比赛谁还能骑的飞快,只有我和乔滨认真的远远把他们落在后面,索性停在路边等他们赶上。乔滨问起我山顶时想了些什么,我说很多,比如跳下去时我会不会象在飞翔。他因此似笑非笑的告诉我,我在很多时候让他感觉不够真实。我随口接过来,真实和幻想太多的时候都只是一念之隔。
(十四)
小乖有了追求者方林,中学里的哲学老师,是一场相亲里被小乖爽约的对象。我问起原因,小乖说哲学就像一把两端尖尖的尺子,所谓真理都在刺痛后明朗,而学哲学的人不是太浪漫就是太聪明,却不如一个一起吃路边摊的陌生人亲切,而她又做着最不写实的设计,本身就是矛盾,见也无益,何况本身厌恶相亲这种方式。这并未影响方林的执着,按方林后来的说法,他们的相识是一种必然。于是,我们的三人行成了四人组,只是身边又多了一个人,其他的都没什么改变。
(十五)
因为一本《青红诱惑》,很想去越南,我和小乖,乔滨说起,他们说让我再等等,我们结伴一起去。我厌恶等待的过程,因为随时都会出现变数。在我成长的整个还算清晰地记忆里,我的每一次期盼都会因为变数而落空,我已经开始害怕了,每一次等待都充满恐慌。
我们贴了暂时休店的公告,简单的随行物品也准备的基本妥当,开始半闭店,专心想把网上的订单处理干净,顺便搜罗些沿路旅店等的信息,等着签证下来就可以出门。于是,我给安可寄去书信,告诉她我将有的这次出行,希望她回来后,我们一起再去更多的地方。然而先于我的信,这天早上刚进店,我收到快递送来一件包裹,来自安可的学校。好大一包,我一个人搬进去费了些劲,上面不是安可的字迹,我没有想太多,拆开后很多的东西毫无规则的散落一地,心一下子的慌乱,这不是安可的习惯,她的一切都清晰而条理,不会象这样让我措手不及。我一点一点的整理那些摊在地上的东西,然后眼泪慢慢的掉下来,直到泣不成声。我没有想过我和安可会以这样的方式分别,从此不再相见,这太突然,我根本无法接受。乔滨进到店里时,我的思维已经完全放空,没有一个集中的意识点,恐怕是我的样子吓坏了他,他想扶起我,边问着,南歌,发生了什么事。我想说话,却张不开口,我只是看着他的脸,悄无声息的哭泣,那些眼泪根本来不及擦掉,就又模糊在脸上,原来痛是这样的让人难过。乔滨轻拍着我的背,并没有说话。这是我长大后,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掉下眼泪,却这么肆无忌惮,好像一个满负荷的闸口,终于溢的到处都是。
安可学校门前的小桥被冲断了,暴雨后送放学的孩子们回家,遭遇了泥石流,孩子们都安全了,她和另一个老师却被埋在沙石下。那些寄来的东西都是安可的遗物,书,cd,我写去的信,乱七八糟的我寄去的杂物,还有一封她未来的及寄出的给我的信,她说,南歌,真希望你能来这里,能闻一闻这里早上那么干净的空气,能看一看蓝的像画布一样的天空,能听一听这里孩子好听的山歌,我很想你,但也许会一辈子都呆在这里。还有一张她的照片,安可和孩子们站在教室门前无比明媚的微笑,她还是那样倔强的脸庞,有些散乱的长发,棉布的碎花连衣裙据说是她收受学生家长唯一的谢礼,身后有如同背景一样清晰的彩虹,把这雨后的合影映衬的美好而透明。
我才明白,一个人的离去,会和她的到来一样突兀,毫无预兆的开始,然后结束,唯一不同的只是时间上的差别。心里空洞洞的焦灼着,所以,我喜欢虚幻的东西,因为不可触摸和掌控,于是不会抱以希望,也就不会有所谓失望,大概这就是悲观的人,但至少自以为不会难过。
(十六)
我打电话给江浙,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一趟安可的学校。和他约好出发的时间和集合的地点,然后告诉乔滨和小乖,让他们原谅我的失约,我一定要去那个安可永远停留的地方,去闻闻那的空气,看看那的天空,听一听孩子们稚嫩的山歌。乔滨问我要不要他的陪同,我摇了摇头,微笑着和他们说再见。小乖迟疑的问我,会不会不回来。我抱了抱她,说,不会,我会回来,这里有我现在更想珍惜的。
(十七)
又是长时间的行程,我和江浙并没有太多话,他看起来比我要憔悴,那好看的侧脸还留着草草刮过后的胡茬,整个人瘦了很多,让人不忍。有些人,相爱过就从此患上一种伤痛,时不时的发作,找不到创口,无处安抚。于是,我又长时间的看向车窗外,眼前的都是和安可或长或短的过往,我们抢一本小说,蒙在被子里嬉闹,嘲笑彼此的初恋,哭泣,大笑,第一次买内衣时像做错事一样的表情,失恋,恋爱,分手,她说话时总是比划的右手…因为这些,近三天的路途,并没有觉得漫长,火车,汽车,老乡的牛车,最后的步行,我甚至有些急切的渴望抵达。我不知道江浙在这之间都想了些什么,他的眼圈始终微微泛红,我反而不敢流露出太多感伤,怕触动那根已经绷到极致的神经,我们都有些小心翼翼的相处,这更让人难过。
那个小学已经从新选定了校址,对于突然出现在村子里的两个陌生人,乡亲们好奇而回避,我们并没有说明来意。那天,也是雨后,空气里清甜的让人心生感动,我让江浙帮我拍了一张照片,身后没有云,安静的像一次写生,而照片里的我,是突兀出现的不和谐,虽然,我也有散乱的长发以及看不到焦距的眼神。
江浙消失了三个多小时,我没有问他的去处,他一定是找一个能和安可最接近的地方,和她说一说近况。
离开时,听到山上有年轻人唱着婉转的山歌,粗糙而质朴的声音,心里无端的安静,想轻轻微笑,这真是个美好的地方,这是安可的选择。江浙站在村口,抽着他爱的三五,那混在空气里刮过来的烟味,让站在他身边的我,终于掉下眼泪。一切都仿佛昨天,一切又开始反复,一切都在这一刻成为过去。
我知道江浙带走了一瓶泥土,或许那里有安可的气息,或许只是一种告别···
(十七)
生活还在以它的模式继续,天黑然后天亮,有人哭泣,有人甜蜜,个体的伤悲快乐,都被生活折射成波澜不惊的幻象,停不下来,于是,必须前行,慢慢的,我们热衷于回忆,那些过往里的疼痛与印迹,越来越亲切,最终挥之不去。
(十八)
在出站口,我看到翘望着找寻我的乔滨,我好想给他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