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几本不同封皮的日记摆到我面前,让我有空看看,说上面记载着的大事和他的部分经历,于我并不知情。我承认,我对父亲了解得不多,在过去五十多年的生活中,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不会超过三年;父亲是沉默寡言的人,我属于不善言谈的;他不说,我不问,即便是父子,也相知甚少。
那本绿色封皮的日记本里,记载了他的军旅生涯。
父亲是工程兵,当兵走的那天,心中是兴奋的,激动的;农村孩子向往大军营的生活,向往红五星和绿军装,向往一种全新的环境和体验。火车开到石家庄的元氏县,伴随着鲜花,一片欢呼声;然后一声哨响,站好队,齐步走,来到了一个叫东尖庄的村庄。好了,这里就是你们的驻地,这里就是你们的军营。首长安排着,让他们住进一户户农家。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个个目瞪口呆了:这就是部队?这就是军营?这就是未来的生活地?他们的番号可是北京军区4668部队啊!
没几天,他们来到了昌黎,执行爆破任务,将山石炸碎,破碎为石子,作为建筑材料。昌黎的山并不陡峭,但是也难以攀登。上山没有路,只好踩着能放脚的地沿儿;山上枝桠交错,荆棘丛生,只能弯腰侧身走。他们的鞋磨破了,军大衣挂破了。正是春寒料峭的季节,风呼呼地刮着,寒意甚浓。然而,炸飞的石子翻腾起滚滚狼烟,每个人的身上又都落满灰色的粉末。
到了晚上,他们睡在昌黎二中的教室里。教室里没有床,只能席地而卧;一个教室里挤着三十多个人。一个北风呼啸的晚上,风把窗户掀开了,窗扇咣当过来,又咣当过去,窗玻璃摔得粉碎,他们却浑然不觉。实在是太累了,累得鼾声四起。到了后半夜,天空飘起雪花,雪花拧着劲、打着旋进来,再晃晃悠悠落到被子上。三十多名战士,没有一个人醒来。只是温度骤然降下来,本能地将被子蒙住头,身子蜷缩成了个团儿。每个人的被子上都覆盖了一层雪,被罩由草绿变成了雪白……
父亲常常对着灰色的山、灰色的天发呆,他想念着家乡,思念着亲人,继而后悔不该来当兵。
后悔只是一闪念,父亲没有忘记当兵的职责,他的心在撑着,他给自己加油鼓劲。他们来到北京的通县、大兴,来到天津的蓟县。他们在河北的三河扎营,又在山西的繁峙安家。在父亲的日记本上,我看到了一串串陌生的地名:段甲岭,张家湾,梁各庄,姚辛庄,马头,长凌营……
他们是流动的军营,他们是山旮旯的兵。
兵一当就是六年。在部队的六年,面对的是沉默的大山,无际的旷野,破旧的房屋,袅袅的炊烟;耳边回响的,是山石的崩裂,机器的轰鸣,以及农家的狗吠和晨起时的鸡鸣。
当兵六年,父亲六次被评为“五好战士”,两次见到毛主席,多次见到周总理。这样的荣誉,让父亲的心激动,在父亲的感情履历中,份量很大。
在一本蓝色封皮的日记里,我读到了父亲当装卸工的苦与累。
父亲复员后,来到邯郸北货场工作,当装卸工。北货场虽然在市区,与原先当兵的环境不一样,但是,面对的不是高楼,不是商场,不是公园,不是城市的繁华。闪过的是一列列冒着浓烟、鸣着长笛、从远方来、到远方去的火车;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货物。那个时候,叉车不多,多凭人力装卸,要由他们的肩膀扛起、装卸。
父亲最难忘的是一次卸大盐。六个人,六车,每车60吨,六个小时卸完。六,一个多么吉祥的数字!可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压力和劳累。他们做了分工,四个人在车上,两个人在车下,倒替着干。车上的人将大盐包抬起,喊个一二,递到车下人的肩膀上。其实,哪是用肩膀啊,二百斤的盐包肩膀上搁不住,是用脊背来抗的。刚一落到脊背,身子就猛地一沉;重力压在脊背的下部,只能反转胳膊,用手往上托举。手死死地抠住麻袋的两个角,手指插进去,在盐疙瘩里找支撑点。脊梁压弯了,喉腔里发出吭哧的喘息;手指憋得通红,指甲都要劈了。每一步,都是那样的吃力,仿佛要把地面踩个冷。汗珠挂满了脸,汗水打湿了衣服,湿了的衣服被风又吹干,吹干了的衣服上泛出板结的碱花。
还有,卸化肥的时候,气味呛人,呛得眼睛睁不开,呛得鼻涕流下来;喷嚏是连着打,打得通透,眼泪鼻涕哗哗流;手上沾了化肥,抹到哪儿,哪儿就痒。一天下来,肩膀上发红,脊背上发红,头晕眼黑,浑身发软。
装卸工的工作,和当兵的时间一样,一干,又是六年。
父亲是高中毕业生,在当时的工人队伍中,算得上知识分子,算得上文化人。也算是人尽其才吧,就被调到北货场人事室工作,成为技术定额员。期间,父亲参加了铁道部的统一考试,因成绩优良,被定为助理经济师职称。父亲还在铁道科学院的杂志上,发表过论文,在石家庄分局组织的论文比赛中,获过二等奖。我就想啊,当过六年工程兵和六年装卸工的父亲,不仅有一双粗粝的手,一副宽阔、坚实的肩膀,还有严密的逻辑思维,以及一定的文字功底。
父亲的另一本日记,纸张皱巴,字迹模糊,那是被泪水打湿、浸泡过了的。
那一年,母亲病了,开始以为是淋巴结核,治疗半年仍不见好,父亲便带着母亲到市医院检查,后又到石家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确诊,结果是胰腺癌。父亲感到天塌下来了,他的头要炸裂了。他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敢相信厄运突然降临,这令他猝不及防。当着母亲的面,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一离开,就满脸泪花。母亲住院后,父亲一步不再离开了,他珍惜眼前的分分秒秒。
在父亲的日记里,详细记录了每一天的治疗过程,还有他每天的心情。在从医院回来的公共汽车上,他买了一份报纸,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字就是“死”,那是文章标题中的一个字。父亲是唯物论者,但还是打了个寒噤,他预感到了不幸。为了瞒住病情,父亲把每个药瓶上的说明都抠掉,然后粘上白胶布,再用圆珠笔写上治疗淋巴结核的药名。后来,母亲得知是绝症后,就对父亲说,三个孩子我都给你养大了,虽然都还没有成家,但有你在,我不再为他们担忧,苦的是你,你要照顾好自己。母亲还说,公婆已经年迈,正需要我去伺候他们,可是,也只能靠你了。
父亲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望着母亲蜡黄的脸,心如刀割。
母亲病逝后,父亲沉陷在痛苦中不能自拔;面对黄土堆积的坟头,和坟前那棵柔弱的小树,他一遍遍地叫着她的名字。他不相信四十二岁的生命就掩埋在这里。苍天冷漠,黄土无情。
在父亲的日记里,有多首怀念母亲的诗,虽说多是打油诗,但我知道,那是父亲最真挚的感情,那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心的诉说。
每年的清明节,父亲都要回来,在母亲的坟前默默站立一会儿。有一年不能回来,给我写信说,一定要拿着录放机,在母亲的坟前放几个豫剧段子。他说,你母亲生前最爱听豫剧,你挑选几首她喜欢的。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单从日记上就可佐证:记录的所有内容,不单记着哪年哪月哪日,几点几分都写得清清楚楚,大事这样,小事也不另外。父亲在给我妹妹办理城市户口的时候,前后跑了十几次,他把经过了哪些机关,经过了谁,扣了哪些印章,交了哪些费用,一一罗列下来。在找乡里的一个主管领导时,他正在地里浇地,就把钥匙交给父亲,让父亲到乡里找谁,按章后把钥匙再交给谁。他一笔不漏。
父亲又是个特别节俭的人。父亲在市里工作,母亲和我们在老家居住,父亲与家人一直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我记得,父亲每次从邯郸回来,总是骑着那辆“飞鸽”牌自行车。邯郸到鸡泽,120华里,骑自行车要四个小时,但他从没有坐过公共汽车,不舍得花那一块六毛钱。父亲的自行车一骑就是十几年,保养得如新买的一样。我听母亲说过,父亲每月的伙食中,有细粮和粗粮,他总是把细粮换成粗粮,把多出的粮票换成粮食,然后捎到家,让我们多些口粮。我记得,在我上师范的时候,途经邯郸回老家,想买两袋点心带回去,我买的是袋装的,而父亲埋怨说,买散装的就行,用草纸包起来一样,能省几毛是几毛。
父亲没有任何的嗜好。他从来没有吸过一根烟,喝过一杯酒,没有打过一次牌。究竟什么原因,我无从知道。不管是什么牌子的烟酒,不管是在什么场合,父亲从没有一点点的欲望。别人给他递烟递酒,他总是摆手拒绝。我就想,父亲的经历多是寂寞和艰苦的,无论当兵还是后来的装卸工,如果能抽上一包烟,能喝上半瓶酒,既可解忧愁,又可驱疲劳。母亲逝去对他打击大,喝一场大酒,痛哭几声,也能减轻痛苦啊!可是,他为什么不呢?我不得而知。
父亲不善言谈,不喜交往。任何场合,父亲从没有发表过长篇大论,总是三言两语就把话说完。父亲没有至交,即使过去的战友,常来往的也就三两个。父亲的人生信条好像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父亲不希望我像他那样,记得我刚上师范时,给我写的第一封信就是让我爱说话、多交朋友。
父亲有些执拗。在我等待分配工作的日子里,我没日没夜地读书,读哲学,读文学,读历史。有一个晚上,我在看长篇小说,父亲与我对面坐下,先是一句不吭,待我合上书本后,父亲说,以后不要看小说了。我问为什么,父亲说,这些书对你将来的工作和生活没什么用处,相反,会学坏的。我不听,第二天照样接着看。父亲愤怒了,上前就把书夺走了。其实,我的文学爱好还是父亲培养起来的,《人民文学》《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儿童文学》等刊物,都是父亲让我认识的。我弄不明白,父亲怎么就产生了看小说会变坏的思想呢?许多年后,我的长篇小说出版,我寄给父亲一本。没几天,父亲打过来电话说,你的书我看了,还真不错呢。
这就是我的父亲。
有时候我就想,父亲的性格和生活态度,是天生如此,还是现实塑造出的?或者兼而有之。我给他的评价,正如所有认识他的人给的那样:一个实实在在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