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
文/黎羽
转到这家医院的第五天。
听说这里的治愈率出奇的高,可她并未有太大的希冀。清末躺在病床上,吊瓶刚撤走,血液里的热烈也一齐挥散开来。似乎一切如箭上弦,无回头路可返了。
护士走到了她身边,缓缓俯下身来,轻柔地拨开清末耳尖的细丝“还有十分钟,我们就送你下去,挺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笑了,怎么形容这微笑呢,她是一场持续数日的久旱沙漠,颗粒不收。
遇见她,是一次珍贵到稀缺的甘霖,在很多年后的记念时,哪怕是稀疏如一的平日时光,清末心里萦绕不变的温热都让她的眼角荡漾出花来,融为自己的笑意,每每如一。
医院里每日行色匆匆的白大褂们中,只有她对清末温柔相待,她的面色不太好,眼睛下面总是氤氲着青色,当然,清末发现这个时,还是她口罩遮面只能露出双眼,过来换点滴之际。
她并不太熟练,动作不是一气呵成,整个人的姿态展现出犹豫,从而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她近距离站在她身边,而清末只能看到起起伏伏的睫毛包裹下的黑白眼仁,有一种专注刻到骨子里的坚持,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却很敬畏。
胸间别着的一个小透明卡套包裹的名片:林绣夕,真是个特别的名字,和她整个人散发出的气质一般独特。原来,当你只能拥有局部时,可能是窥查真相的恰好时机,便是所谓的“窥一斑而知全豹”。
十分钟到了。
在此期间,爸妈一直牵着清末的手,爸爸在床的另一旁,相隔得稍微有些远,他偶尔言语一两句,呼应着,生怕一个语言上的不当会触及到她本就不坚硬的心理防线。只有妈妈不曾停下,全是安慰鼓励之类,她的话欠缺逻辑性,有时短促的气息更显慌张,毕竟这样的一次手术,她又怎么能完全理智而冷静呢。
渐渐的,清末已不能很好的去分辨说话声的内容了。她唯有不安,每一个肌肤的不安情绪汇集起来,涌入大脑,控制着她的心智。她由不得想入非非,如果说,她只能去选择一件遗憾之事,那便是可能错过明天直至以后的每一个日出了。
这是当她被推着下楼,在楼道里,是一道道距离相当的间隙,沐浴过一小段阳光,她才恍过神来确认的一件事。如此的眷恋阳光,是因为她的心实在是太冷太潮湿了。她想好起来。
她听到身后厚重的手术室门缓缓合上所发出的巨大声响,沉闷又不可置疑。清末目光所及之处,刚好是妈妈侧过身去把脸埋在爸爸的肩头,浑身有些许战栗。
父亲一直紧紧地盯着大门,目不转睛,却就在快合上的这一瞬间苍老了十岁,锐气全搓,散发出深深的力不从心。而清末,第一次有了从前在古书中读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切身感受,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的接受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由于只是局部麻醉,她除下肢部分都是有知觉的,大脑也是可以完全理性的,这意味着她会清楚的洞悉每一个细节的走向。于她,当最初了解时,清末才认识到这才是最大的折磨,她多么渴望全麻,哪怕她极可能在其中陷入永久的沉睡,比起不能在清醒中扛过来,她宁愿在不自知中告别一切。
在她生病之后,她内心便脆弱得似一只陶瓷娃娃。但她只在前期表现出这种怯弱的状态,大多时候,她沉默不语,看不出有太多情绪,佯装得冷静异常。一是不愿加重爸妈心理负担,可能更真切的另一个原因是,她整个本就渺然的世界全部都轰然倒下了。
于一个年仅有十五岁的女孩,又要她有多么乐观、顽强的接受算是在身体中最重要的地方动刀子呢。她并不坚强,或者说在尚还稚嫩鲜活的生命里遇到这样的一个轰然大雷之后,她失去了继续坚强的可能,她硬生生拖着身体,撑下去。
她就似一个人突然从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世外桃源,被莫名的带入到这偌大的森林里。当一个人不确定明天有否的时刻,没有给予她丝毫缓冲的余地,也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连一个预兆都没发生。森林黑暗一片,她清楚也许随时被野兽袭击,在一个恍惚间呼吸终结。
她走的如此谨慎,也在企盼着一个可能的转机。头顶白晃晃的灯光过于刺眼,她索性闭上了双目。手术指定位置的皮肤渗过驱散不去的凉意,在做前期的准备了,清末想着。
“麻醉师就位,消毒工作完毕”。
从另外一个隔层里的中年男音传来,平静到似乎说的是“明天预报有雨,记得带伞”这样的一句话,却掷地有声,毫无还击之力。这中途停滞的时间漫长得好像已历经过一整个世纪,缓慢到每一秒胸膛里有力的搏击声持续不断地传来:咚咚、咚咚、咚咚……
直到针尖刺透肌肤,药剂在身体里蔓延开来。清末却忘了疼这一回事,她只是快被困意吞噬,稍显虚弱。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完整地睡过觉了,几乎都是打盹的状态。
戴了太久坚强的面具被这极为宁静严默的环境取了下来,她许久未曾放松了,无论从身体亦或是心灵层面。而现在,思绪逐渐涌向浑沌,直至完全陷入模糊。
隐约中,她头顶闪过一束亮光,便追随着一个久违的声音,回到了另一个时空,遇到了那一个故人。